这女仆还那样执着地爱着威廉,不计可怕的后果,不畏惧自己的阻拦。
没人能拦住一个连恐惧本身都不怕的人。
艾伦.斯顿把那张被他掀翻的小木桌扶起来,摆回原位,然后发现桌腿被他摔坏了,桌子立不住,只能靠着墙歪斜地立着。水壶和杯子也都碎了,脸盆被砸成两半,他都没有办法。幸好小木匣没摔坏,艾伦.斯顿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把那些针啊线啊,还有碎布片之类的小玩意儿一个一个捡回匣子里。
“艾伦,”格蕾丝轻声喊他,“想给我找个丈夫……哥哥真说过这样的话?”
艾伦.斯顿还蹲着,沉默地抬起头看向他。
威廉私自给自己定下了一门婚约。那姑娘他见到了,平心而论,是个好女人,但艾伦.斯顿觉得她配不上威廉。就像他那几位同学和下属,艾伦.斯顿本来是很欣赏他们的,可一旦把他们列为格蕾丝的丈夫候选人,他就会察觉到他们的诸多缺点。
威廉要娶那姑娘,是受牺牲的战友所托,要接替那名年轻勇敢的中尉照顾他多病的妹妹。他对此持疑,认为威廉想对这姑娘好,不一定非得娶他,“你可以把她当成亲妹妹来照顾。”他建议道。
但是威廉说:“只有作为丈夫,才能保证一个女人一生幸福……其他任何人,包括兄弟,都不能保证这一点。”
他说这话时神态让艾伦.斯顿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在说自己的未婚妻。
格蕾丝见他不说话,就不再问了,低头从那一堆被他剪得稀巴烂的布条里挑出一片,擤了下鼻涕。
他擤鼻涕的声音有点儿响,让艾伦.斯顿重重地叹了口气。
格蕾丝停止擤鼻涕,问他:“怎么?觉得我粗俗?在王宫里会活不下去?”
艾伦.斯顿不喜欢他这样轻易地提起那个地方。他起身环顾,却找不到一个放东西的平面,只好将木匣放到已经满满当当的床上。
他在床上那一堆物品里看见一个眼熟的小东西,拿起来端详,问道:“这是我的吗?”
是格蕾丝小时候从他那儿偷的那枚徽章。
格蕾丝很惊讶,主要是出于心虚。他没想到艾伦.斯顿的记性竟然这么好,同时在心里反思自己,心想自己果然是个坏胚,劣性早就铸进骨头里了。
艾伦.斯顿之所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他如今拥有许多与之图案相似的徽章。那些徽章是正牌的,而此时他手里这枚,是仿造的。
当年威廉在军校第一次获得荣誉、领取了属于自己的奖章,让他十分羡慕,就求着母亲找人仿造了一枚样式相似的。稍微一算就清楚了,威廉极为优秀,刚入学就获得了第一枚徽章,所以他手里的这枚仿制品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做成的。那会儿他和格蕾丝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我以为是弄丢了,原来是在你这儿。”艾伦.斯顿将这枚徽章翻来覆去地看,“我记得我当时去哪里都戴着它,别在胸口”他用指尖拨弄徽章背面的别针,很结实,不像是会从衣服上脱落的样子,于是再次发出疑问:“怎么跑到你这儿来了?是我不小心弄掉了被你捡了吗?”
格蕾丝有些羞恼了,忍不住腹诽他,心想他从小有过那么多好东西,怎么还对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这样念念不忘?
艾伦.斯顿一抬头就看到他这种心虚的脸色,他本来没想那么多,结果这一看他这表情就全明白了。
艾伦.斯顿亦是惊讶极了,他知道格蕾丝有从他这儿偷东西的毛病,但那都是后来了。格蕾丝小时候多乖啊,那么听话……他想起那个衣服和头发总是有点儿脏的、老冲他傻笑的小小的格蕾丝,心口又是一阵酸涩。
艾伦.斯顿用拇指摩挲徽章的表面,母亲给他的东西总是最好的,虽然是镀金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依然金灿耀眼,很漂亮。
“你那会儿就开始崇拜威廉了吗?”他低头看着徽章,问道。
格蕾丝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就没吱声。
艾伦.斯顿将徽章翻过来,和威廉的那枚不同,这枚的背面当然是刻的他的名字。
他笑了一下,将徽章放回到那堆小物件中去,“要是威廉在家就好了。”格蕾丝一定会听威廉的话。
要是他小时候能对格蕾丝好一点儿就好了。
如果格蕾丝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一定会很生气。他怀念往日的那些幼稚荒唐的时光,因为他感到它们的一去不复返。
他抬手解扣子,把格蕾丝吓了一跳,惊道:“你要干什么!”
他是匆匆套了件衣服就出来的,解开扣子里面就是衬衣。他将外套搭在手臂上,只穿一件长衬衣,背对着格蕾丝跪到地上,低下头,就像军队里那些等着受笞刑的士兵一样的姿势。
他说不出道歉的话,更何况还是为那么久以前的事道歉,只说:“我以前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还回来。”他已经在这间小屋的一角看到扫把了,应该是件趁手的工具,不比鞭子差。
他等了一会儿,听到格蕾丝站起身,却不是向着墙角去的。
视野里停住两条小腿和两只光脚。他的左脸挨了一下,太轻了,根本不能算是耳光,更像是一次抚摸,让他忍不住抬起头,看见格蕾丝忍着哭的模样。
“那顿鞭子哥哥已经替我打过了,你只欠我这个耳光。”
第63章 约定
艾伦.斯顿走后,屋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楼上的欢歌笑语变得很吵人,让格蕾丝倍感孤独。
他有些后悔这么早就把艾伦.斯顿给赶走了,其实他完全可以再和他多说会儿话。寂寞是种可怕的处境,把人变得软弱。对于格蕾丝而言,在这样的夜晚,能有人陪伴将是极大的幸运。
但他没有纵容自己的软弱。他本来还想看看艾伦.斯顿腹部的枪伤,想握住他的手表达一番感谢,但都忍住了。
他用安慰的语气对艾伦.斯顿说:“也许我很快就能回家的。情欲之爱都不长久,很快就会产生厌倦,什么也留不下。”
情欲之爱,不值得依靠,除了能让人短时间内发傻,一无是处。他曾对阿伦德尔犯过这种傻,他希望陛下也能对他犯一犯这种傻,他还暗示艾伦.斯顿曾经对奥多尔小姐的追逐属于这种犯傻,而他此时对自己的心情亦是这种犯傻。他想,这位军校优等生如此聪慧,一定都听懂了。
法拉内利先生唱完了一段,现在是德内尔夫人在唱。女中音更具穿透性,比刚才听得更清楚。
格蕾丝在歌声里发呆,一手捏着那枚徽章,一手握着那条披肩。这么呆坐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过于颓废了,站起身开始收拾床如果苏菲还在,看到他把屋里弄这么乱,一定会骂他的。
艾伦.斯顿给他造成不小的麻烦,桌子立不正了,地上也净是碎瓷片幸好他习惯把蜡烛立在窗台上,不然麻烦更多。他直接用水桶喝了几大口水,然后开始扫地。
也许今晚是他在这个小房间的最后一晚,他希望自己离开时,这里能干干净净的。
艾伦.斯顿说他太大胆,想得太好,如果他就这么离开山庄,实际的发展情况很可能是他被陛下玩弄一番,最后一无所获。
格蕾丝不好向他解释,自己的雄心和信心主要都是因阿伦德尔而来。
尽管他此时无比憎恶那个虚伪的男人,但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阿伦德尔伯爵认为他在陛下那里能有所作为,那他就一定能在陛下那里有所作为。
除此之外,陛下对他的态度亦是种鼓励。德内尔夫人和法拉内利先生都被从被窝里拎出来,他却能当面拒绝陛下的请求,成功回到自己的卧室;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且陛下并没有罔顾他的意愿。关于这方面,他对艾伦.斯顿略微提及了一些,算是某种程度的安慰,他说:“陛下没有逼我做我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