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逝去的与未来的
格蕾丝在艾伦怀里靠了一会儿,小克里斯从大人们无聊的怀里钻出来,去玩儿他的木雕动物去了。地毯是新换的土耳其羊毛毯,比王宫其他房间的真丝毯柔软,格蕾丝和艾伦像小孩子一样坐到地上,膝盖抵在一起。
“孩子们抵达英国后,寄来的第一封信里提到一件事,我当时没有在意,这两天才想起来……”格蕾丝说,“阿伦德尔伯爵那时骗了我,他说他把安娜……还有伊娃,还有孩子们一起都送去外省了,但其实没有。他是在我回到首都和他见面之后才去找的孩子们,这件事与他受我嘱托去找西雅.凯琳斯同时发生。边境省离港口近些,卢克在第一封信里提到他们随阿伦德尔伯爵的仆人去了港口,但没有坐最早的那艘船。卢克说,那名仆人让他们等下一趟船,自己则登上眼前那艘船去和一个朋友打声招呼。卢克说他在陆地上看到那名仆人在甲板上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那个女人看起来很像西雅的女仆……你知道卢克那孩子一向细心,眼力也好,也许他真的没有看错。如果真是这样,西雅的女仆就在英国……我知道很多人逃亡去了英国,可我不知道该信任谁,该给谁写信请他去打听。我最后只想到一个人,就是从前国王卫兵队的那名中尉,你也见过……他忠于我,并且擅长保守秘密……可我还是有些担心,这毕竟关系到那个重大的秘密……我把信都写好了,但是不敢寄出去。”
“你真的相信吗,格蕾丝?这极有可能只是个谎言,他就是在戏弄你,让你当他的枪。西雅的身体那么差,而威廉一定不会……”
“威廉会的。别说傻话了,艾伦,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可是你觉得我会希望威廉和西雅什么都没有留下吗?西雅身体不好,可很多比她身体更差的女人都顺利做了母亲……况且你我都很清楚,威廉不会去羞辱一个女人的。他娶了她,就会让她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妻子被丈夫尊重着……西雅那么喜欢孩子……她太固执了,她不该去边境省,我当时应该拦住她,我应该更强硬一些的。”
艾伦看着小克里斯,这样小的孩子,脸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还没有定性,根本无法判断。
“有很多军校出来的军官也逃亡去了英国,我可以找到一名最可靠的、曾经和威廉友谊深厚的人去问。我不会透露过多信息,只拜托他去找西雅的女仆。他不是多事的人,多余的不会问。”
“好。”
然后他们就沉默下来。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如果阿伦德尔伯爵那个人打定主意要掩盖真相,他们绝对什么都查不出来。即使他们深切怀疑这是个谎言,也无法彻底地否认它。这将永远是个谜。
“如果最终证明不是呢?”艾伦问。
“……不是就不是。无论如何他都叫小克里斯,他是克里斯的孩子,是威廉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是我们一起把他抱上的王座,我们共同对他负有责任。”
“艾伦,你看看他,多招人喜欢。他刚被抱来时那么小、看起来那么可怜,总让人担心他养不活,可现在他已经会说话了,还会走路。你能感受到那种希望吗?有关未来的希望。有时候我看着他,就会想,我们所有人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为了当下吗?当然不是,我们更是为了未来,为下一代,为那些已经出生和将要出生的孩子们,我们要为他们出创造更好的国家。只有想到这些我才能觉得有希望。”
“格蕾丝,你越来越像威廉了。”艾伦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浅浅的泪光,“这让我敬佩,同时也觉得担心,我不希望你把别人看得比自己更重。”
“艾伦,我不骗你,你曾经问我,我拼命坚持那些原则是不是因为威廉,我回答你:是的。我曾对这个国家感到心灰意冷,觉得这个国家完蛋了,没救了,我甚至痛恨那些人们,那些市民、农民、所有人,我认为是他们杀了克里斯,并且害死威廉,害死安娜。但突然有一天,我耳边响起威廉的声音,我听见他说:‘格蕾丝,不要怪他们,他们容易上当、被人利用、犯下错误,并非是因为他们天性更愚蠢更野蛮。去责备那些蛊惑他们的人,但要原谅被欺骗的人们,因为他们的灵魂中亦有美德,只是被愚昧蒙蔽,而我们这些已经拨开部分蒙昧的人有义务去帮助他们接近真理。’我那时忽然明白,威廉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和你也不同,他和绝大多数人都不同。你我曾经与绝大多数人一样,自私、莽撞,遇到难决定的事就只凭个人心愿做选择,不计后果……但现在我总会想,如果是威廉,他会怎么做?答案总是很清晰,威廉会做对的事。”
“民主和自由是对的,共和是对的,宪法是对的,全民会议是对的,你是想说这个吗?”
格蕾丝完全侧过身来,和艾伦面对面,“是的。你把权力交给我了,我就一定会用,不会和你客气。”
艾伦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的荣幸。”
“格蕾丝,我也和你说实话,我做出让权的决定,除却我之前告诉你的那两个原因,也有威廉的缘故。你相信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自己吗?这是威廉深爱的国家,我迫切希望她回到正轨,我是为了威廉的遗志。”
“你这样告诉我了,我就相信。”
“格蕾丝,其实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是威廉处于我的位置,他会怎么做?但我想不出来。如你所说,威廉总会做对的事,但我不像你这样相信代议制,我不知道怎样是对的,所以我没有答案。但今天,就在我抱着你吻你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威廉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答案如你所描述的,十分清晰,他真正想做的是去爱格蕾丝、让格蕾丝幸福。对于这两件事,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而我正好和他相反,我曾经想学他,用对的方式去爱你,但如你所见,我失败了。我赢过无数场被认为不可能胜利的艰苦的战斗,这是我唯一一次认输。就在今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是替威廉活下来的,我应当替威廉去做他从前想做但不能的事。于是所有的疑惑都有答案了:我该怎样选择?我要做能让格蕾丝感到幸福的事。”
“……可如果我错了呢?如果最终证明其实你才是对的,我错了,该怎么办?”
艾伦握住他的手,“格蕾丝,不要害怕,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就用你充满洞察力的眼睛去观察,再用你充满智慧的头脑去判断,做你认为有利的决定。不要惧怕误判,也许某一个选择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没有尽头的事业。相比一时的判断,后续的运行更重要,这必须是一个漫长的不断修正的过程。”
格蕾丝反手抓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艾伦在他面前郑重地单膝下跪,低头吻他的手背:“我会的。”
第193章 自由意志
小克里斯发现艾伦的新动作,蹒跚地挤到他们中间,也低头吻格蕾丝的手背。
格蕾丝笑了,将小克里斯搂进怀里理顺他柔软的头发,对艾伦说:“我刚刚察觉到,我们之间的分歧比我以为的要小。你说你不相信代议制,其实我也一样,我只承认它有进步,但不认为它完美无缺。我只是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形式。想一想,那些代表是如何选出来的呢?只拿我们的家乡来说,善于蒙蔽人的阿伦德尔伯爵成为平民代表,与他关系密切的富有的奥多尔先生成为平民代表,受奥多尔先生举荐的神父成为教士代表,有钱的你修改了年龄成为平民代表……最初选出的三百名教士代表和三百名平民代表到底是为谁说话呢?这样选出的全民会议值得信任吗?当然,我知道这些人中不乏进步者,很多人最初也是怀着无私的想要改造国家的心愿来到首都。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权力争斗和拉党结派,国家的政治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每个人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们的投票如今都是出于何种动机已经很难说清。”
“你强调‘这样选出’,是指你准备改变选举方式吗?”
“对,重组全民会议、重新选举代表,以地区普选的方式,但不是以之前用财产规定‘积极公民’的形式当然不是现在,现在必须得让人民休息一下了,我是说等混乱结束以后,当国家重新稳定以后。以前人们问:凭什么只有贵族可以参与制定政策而平民不能?现在人们问:凭什么只有地主和厂主可以而雇农和工人不能?凭什么只有店主和行会里的师父可以而伙计和学徒不能?我希望在未来,每一个守法爱国的成年人都能获得‘公民’这个身份,为自己争取权利。”
“每一个?包括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任何积蓄的穷人?”
“对。只有让穷人在政治中也有发言权,他们才能为自己争取到受教育的机会,让自己的劳动与报酬的比例更合理。”
“也包括女人?”
“对。女人并不比男人更笨,女人也能学习、也有双手。”
艾伦感叹道:“那你真的是要做一件大事,格蕾丝!”
格蕾丝的眼神庄严肃穆,但又做出一个非常私密的小动作,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因为不确信而感到发干的嘴唇,“是的,这也许会花掉我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希望我能活得久一点,有生之年可以完成……你也要一直在我身边,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伦再次俯首吻了吻格蕾丝的手背,“我的荣幸。”
他军装前胸装饰用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引起小克里斯的兴趣。孩子扑到他的腿上,想把流苏抓进手里。
格蕾丝怕艾伦嫌孩子闹,把小克里斯抱回到自己怀里。小男孩儿孜孜不倦地扎煞着胳膊去够那个流苏,小短腿在格蕾丝怀里着急地乱蹬,踹着格蕾丝的肚子。
艾伦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一只手攥住他两只小脚,严肃地说:“不能踹格蕾丝的肚子,他做过手术。”
格蕾丝忙纠正他:“‘她’,对小克里斯要用‘她’。”又说,“手术的伤口已经不疼了,没有关系。”
但艾伦依然攥着孩子的脚。小克里斯不高兴地叫起来,想把脚挣出来,但这只大手可比平时抱他的手有力多了。艾伦把胸前的流苏卸下来塞进他手里,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跑到手上,满足地玩起来。
艾伦低头看着孩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抬头对格蕾丝说:“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让它立在手心里。格蕾丝摸了摸,像是金属的,只有拇指那么高,涂了光亮的彩漆,非常精致。
“这是什么?”
“锡兵,喜欢吗?这是一个骑兵,最勇敢的兵种。”
格蕾丝看着那个骑马的士兵小人,那么小,但是面部、军装和他手里的枪都做得很仔细,颜色也涂得很漂亮,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马是白马,马鬃和马尾都能看出来。
骑兵是最勇敢的兵种,但格蕾丝同时听说骑兵也是死伤率最高的兵种,因为总要发起冲锋,迎着炮火纵马奔驰。有人说活过三十岁的骑兵不是好骑兵,也有人说在战场上活过两年的骑兵都是孬种。
格蕾丝将这个金发蓝眼睛的锡兵握进手里,对艾伦说:“喜欢。”
但是礼物立刻被小克里斯抢走了。两个大人同时笑起来,他们都料到这个小玩意儿会变成小克里斯的玩具。
“艾伦,我们刚才说的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我想知道你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