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凛彻在踏进熙止院的前一刻,就觉出了不对劲。

他宿在内院的时日少之又少,最近的一回,似乎还是一个月前的新婚夜只呆了不到一个时辰。灯笼高挂、红绸喜悬,卧寝内填满了各种闺阁少女的一应用物,院外,则依旧空荡冷清。

才不过月余,空荡的院子里栽满了各种花树、草药,以及墙角处一片冒着芽尖儿的嫩绿细苗,其间夹杂两棵枯黄萎顿的园植;另一处则在树下搭了个秋千,旁边凌乱散摆着几本书卷,未吃完的糕点用油纸包着胡乱置在书册封页上。

祁凛彻:“……”

察觉到他的步伐缓了下来,怀中之人终于抬起一直埋在他胸膛里的小脸,面上酡红一片,仰着脸细声解释道:“这么大的院子,空着很是浪费,所以我就撒了一些些种子……”

洛瑜被他一路抱着,一颗心如擂鼓般仍在怦怦直跳。他宽厚滚烫的大手毫不费力地揽在她腰间和膝窝处,结实坚硬的胸膛蓬勃有力,她整个人几乎要烧熟了。手足无措,为防摔下去,她指尖轻轻揪着他胸口一小片衣角。

他低沉“嗯”了一声以作回应,洛瑜听不出他话里喜怒,只好打直球问道:“你可是不喜?”毕竟,这从前是他的院子。

没了先前在牢房里唤他“祁大人”的称呼,如今“夫君”二字仍是难以启口。

“我不宿在府中。”

他没有直接回答,洛瑜却听明白了。他反正常年不归家,院子自然随她折腾便是。她弯弯眸子,“好。”

祁凛彻将她抱到榻上坐着,视线里,她溢出来的笑意不加掩饰,他微怔片刻,妻子似乎对他不归家这件事,很高兴?

“云萝和钟伯还未回府……”

“我已派人去寻。”

“噢,好。”

两人一时无话。

他强大凛然的气场令人不容忽视,洛瑜紧张得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你的伤,可要紧?”

她忙应道:“不碍事,不严重的。”

见状,祁凛彻也不再多问,转身去了外院。

荀青跟上来禀道:“大人,夫人的马车并未被人动过手脚,车夫去澄仁药铺常走那条路,并非临时起意改道。车轮碾过的那片青砖目前来看也只是块普通地砖,其下的泥石经年朽蚀,受不住重力,故而马车一驶过便深陷了进去。”

“赌坊里可还搜出照山白?”

“没有了,只门上吊挂着的那盆。”

祁凛彻默然不语,抬脚朝院角栽种的一大片蓊绿翠株走去。灵香草、天门冬、乌蔹莓、西番莲……还有两径开着红、黄、紫各色的小花苗、以及一些他不识得的奇怪株草。

一切都如此凑巧吗?

“荀青,你留下,听她差遣。”

“是。我会及时向大人禀报。”

他止住步子,已走到了她这片小型苗圃尽头,再往前走,便是下人住的偏房。

转身之际,忽然听见前头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你可亲眼瞧见了?反正我是不信!”

“那还能有假?守门的小川因为腿脚快,赶去给老夫人报口信,还得了老夫人赏钱呢!”

“当真?可听说,老夫人原是想将表姑娘许给世子爷,奈何天家先一步赐下他与世子妃成婚的圣旨。后来不知怎么想的,竟又把表姑娘许给了三爷。”

“哼,还能怎么想的?表姑娘一心攀高枝儿,前有世子爷、后有显贵世族公子哥,却都攀不上!偏偏被老夫人指给三爷,表姑娘心里头指不定多委屈呢!”

“……”

荀青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丫鬟嬷嬷的碎嘴子。他觑了眼主子阴沉冷戾的脸,不禁有些哆嗦,忙大步走进去教训几人。

祁凛彻薄唇紧抿,想到她委屈泛红的鹿眼、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霎时明白,怪不得祖母会突然想起他来。

原来,祖母原是要将她许给他兄长。

原来,他是她最不得已的将就。

他蓦地随手折断左边的乌蔹莓。第4章 文武两器 等着看表姑娘的笑话。……

靖宁侯府前身原是西陲边境一家小门户。适逢战乱动荡、民不聊生,外有夷国虎视眈眈、内有豪强占地为王。家主凭靠一身勇猛武艺,被当时曾任西北边防军节度使的太.祖黄帝赏识提拔为高级将领,随其奋战杀敌,击退边患、收复疆土。太.祖黄帝一举夺权,定都京城,论功厚赏,开国功臣之一的家主因此得封靖宁侯。

本朝建国三百余年,天下趋定,逐渐由重武转向崇文,士大夫纷纷考科举以入仕,成为朝堂中坚力量,而武官则无可避免地受到轻视与排斥。

战功显赫、历经数朝更迭的武将世家靖宁侯府声势渐衰,直到曾老太爷考取功名、进士及第,成为那一年的状元、入朝为官,靖宁侯府才又重新在京城站稳脚跟。

到如今这一辈,侯府大老爷和二老爷皆在朝为文官,三老爷外任南昌府兵部郎中。长房生有二子一女,大姑娘已出嫁,二郎外任为官,世子爷曾高中探花郎,如今升任集贤院学士;二房生有二女一子,二姑娘祁卉嘉、三姑娘祁卉圆,以及五岁的五郎;三房有二子,三郎祁凛彻,四郎乃林姨娘所出。

三老爷自幼习武,于书翰文墨一窍不通,因而并不如两位兄长那般受到重视,渐渐地,三房在侯府里的地位也跟着下滑。

六年前,西北边关告急,朝廷兵将短缺,正在准备秋闱的祁凛彻弃文投戎、自请西驰,清除边患、西北大捷。回京后,又因屡次抓获多起凶案在逃罪犯,短短一年,从泰和门巡城千户擢升为刑部侍郎。天子曾赞其“文武两器,佼佼不凡”,特将原来的刑狱司更名奉天司,独奉天子之命,擢其为指挥使,专司天下疑狱冤案。

明面上,奉天司仍隶属刑部下司,审案、宿衙、诏狱等地却单独辟出,指挥使与刑部尚书也是各有所辖所职、互不牵涉。

因着三房不受重视,侯府众人只知三郎在衙门当差,加之他常宿在刑部、少有回府,自然也没什么人关心他究竟承了何职、获了何誉、膺了何懋赏。

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丫鬟嬷嬷们,反而对府里表姑娘的事儿更清楚些,毕竟这些年来,卫老夫人可是亲自将她养在膝下照顾,待她如亲孙女一般。

却听说,表姑娘原是个魄落身份,此次是想借着侯府的声势门楣为自己搏一门好亲事、寻个高门郎君,飞上凤凰枝头。

少不得有人暗地里嘲讽,等着看表姑娘的笑话。果然表姑娘攀高枝失败了!

落在众人眼中,嫁给府里不受重视、既没什么前程、且又是弃文从武的三郎君,表姑娘这一回的算盘皆落了空,可不就是一朝跌进泥里、委屈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