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听了这话,脸色越发苍白,眼角不觉沁出一点泪光,喃喃道:“姑娘别这么说大少爷……他……他够可怜的了……不管大少爷以后怎么样,爱不爱念书,考不考得取功名,就算是去讨吃要饭,奴婢也是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从来也没想过要跟着少爷享福去……”
阿离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不免重新打量了莲心一遍。但见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女布衣粗服,虽然面色苍白憔悴,却依然难掩她清丽的容颜。再想到自进府以来,她对自己一向温柔和蔼,那日若不是她跑来报信,只怕自己已被贞娘关起门来痛打一顿了。想到这些,阿离的声音不觉温软了许多,只轻叹了口气道:
“讨吃要饭也愿意跟着他……你是愿意了,难道大少爷也愿意?男人家自然都是向往建功立业的,岂是有人陪着讨吃要饭就能满足的可是现在你看看,别说建功立业了,老爷连先生都不给大少爷请了;更何况这“逼yin母婢”的名声一但传出去,稍微高贵一些的人家,将来有哪位小姐肯嫁他?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莲心将一双红肿皴裂的手交握在一起,神经质地反复捏搓着,秀丽的面庞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
阿离低头看着莲心的手,继续缓缓道:“你费了这么大气力终于到大哥身边来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想来他现在对你只剩下厌恶和仇恨了,你这一生又要如何过下去?想一想不觉得可怕吗?你若只是贪图虚荣富贵,我决不跟你讲这些话,从此我们便形同陌路也就罢了;可我看出来你对大哥倒确象有几分真心,所以,忍不住想提醒几句……”
听了最后一句,莲心的泪直掉了下来,不由得以手掩面,颤声道:“是我害了大少爷,都是我……”
“不,不是你,你还没有这样的胆子,你也不忍心”阿离的神情忽然冷峻了下来,松开了莲心的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纤瘦的小小身子巍然端坐,直视着莲心,沉声道:“现在弥补还不晚,你要还我大哥一个清白”
她把“我大哥”这三个字念得重重的,低沉而缓慢。
“我……”莲心抬眼望着阿离,眼神茫然无助。
“去跟老爷解释,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不要让我大哥在老爷心目中从此失了地位”阿离不给她片刻喘息的间隙,又缓缓加了一句:“也不要让你在我大哥心目中从此失了地位”
莲心脸上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身子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落叶,她的眸子因为悔恨,茫然和惊恐而变得分外迷乱,嘴唇翕动了半晌,终于费力地喃喃道:“可是太太她……不会饶了我的……”
“太太……”阿离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自语道:“果然是她。”
“姑娘,我……”莲心忽然一把拉住阿离的手,直直地跪了下去,哽咽道:“奴婢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府里的奴才,作不得自己的主的。爹娘又死的早,如今只剩下奴婢孤身一个人在这里。太太若要把奴婢卖给一个瞎的,聋的,老的,丑的,就算找个牙婆来把奴婢卖到勾栏里去,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姑娘,奴婢也是个人啊……”
莲心心中种种的愧悔煎熬忽然如洪水决了堤般汹涌而出,死死扯着阿离散袖子痛哭失声。才一出声,又警觉起来,强自将哭声憋了回去,只在喉咙里剩下一声声的干噎,看上去令人更觉动容。
阿离猛然觉得浑身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紧抿着嘴唇低头扶住莲心不住耸动的肩膀,缓声道:“姐姐快先起来,起来说话……”
莲心执意长跪不起,只是掩面而泣。
耳边突然听见院外正在“放哨”的金环大声说道:“给大少爷请安给李家三爷请安”
这是在提醒阿离,有人来了。
阿离急忙坐正了身子,顺手将自己的帕子塞给了莲心。
莲心不愧在大太太跟前作了几年的大丫环,机变也很快,立刻便站起身,背转身子迅速擦干了眼泪,再转过身来已是一脸春风和煦的笑容,也提高了声音微笑道:
“奴婢这粗手笨脚的,就这么一只燕子都绣不好,多谢六姑娘的指点您歇一歇,奴婢给您端茶去。”
她一面说,一面抬脚往外走,阿离便也顺势笑着将她往外送了两步。就在这时,门外忽听一陈靴子响,有人笑道:“五丫头好长的耳朵,听见你三哥来了,就赶着跑过来要你的猫来了?不巧的很,我把这事儿给忘啦。”
话音未落,便见东厢房的门被人推开,有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蓦地遮在了阿离面前。还未容阿离看清来人的面貌,便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忽从那人怀里腾空而起,张牙舞爪直朝自己面门扑来。
阿离躲闪不及,吓得惊叫一声,忙伸手护住脸,另一只手便将那团东西胡乱拨拉到了一边。
第四十五章 李三公子
第四十五章 李三公子
这一搡的力度却是不小,几乎算是一拳猛挥了出去,正捣在那东西的头上,只听那团东西发出“咪呜――”一声低沉的嘶吼,阿离立刻觉得腮上一阵刺痛。那东西伸出利爪狠狠挠了她一下之下,便蹿到了地上,口中“呜呜”有声,弓着腰背,满怀敌意地直盯着阿离,仿佛随时都要对她发起新的攻击。
阿离捂着脸退后了两步,定睛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通体黑毛如滚炭乌缎般的黑猫。它的两只眼睛如翡翠般泛着绿莹莹的光芒,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看上去十分凶猛。静默了片刻之后,那黑猫的一只前爪悄无声息地往前一按,腰背就向下塌了一塌――飞身跃起之前的蓄势。
阿离本能地又往后连退了几步,后腰就抵在了桌子上,脸上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色。
“大虎,你给我老实点”门口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开口斥道。
他的声音沉而柔,略带磁性,虽是喝斥,声音里却不带半分火气。继而又向阿离拱了拱手,笑道:“在下眼拙,才刚只听曾大少爷说“舍妹来了”,还以为是五姑娘,原来不是。大虎性子野,认生,没伤着姑娘吧?”
阿离惊魂甫定,见那人斯文有礼,态度谦和,忙也侧身还了半礼,微笑道:“没事,没有伤到。”
“这是月影乌瞳金丝虎,性子最野,比“渡水葫芦”还要凶上十倍。你们五姑娘让我替她寻一只厉害的,我好不容易才访到这一只。没想到一见面就给了姑娘个下马威,哈哈,对不住对不住。”
他一路琳琳琅琅说下去,语声带笑,轻松随意,全无半点和一个深闺女孩子初次会面应有的沉默矜持。
阿离也只得跟着笑了笑。
这人看来性子很是随和洒脱,和曾府女眷也并不陌生。可阿离向来守礼,就这么和一初次见面的青年男子站在一处说话,便觉得很不妥当。因半垂着眼眸向他敛衽福了福,轻声道:
“到了给母亲请安的时辰了,恕小女要先行告退了。”
虽然这么说着,阿离却并没有往外走,只是侧身退到了一旁。不过是委婉地表示回避的意思。
那人自然会意,低头从怀中将怀表掏出来看了看,笑道:“可不是?已经酉正过二刻了,我也该告辞啦。”弯腰将那只“月影乌瞳”抱起来,转身交到品南的小厮怀里,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指着阿离的肩头,有些吃惊地说:“糟糕,姑娘的衣裳是被大虎抓坏的吧?”
阿离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果见身上那件烟粉的宁绸小袄左肩上赫然一道口子,脱了老长的丝。
显然是那只恶猫适才朝她那一扑留下来的杰作。
金环也看见了,由不得便发出一声轻呼:“哎呀,姑娘现在回去换衣裳,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酉时三刻便要到葛氏那里去请黄昏安,走回西偏院,换了衣裳再去延熹堂,肯定是要晚了。若是不换,在主母面前更是失仪。
阿离心中懊恼,正想着是不是就在这里跟金环换一下衣裳,又一想金环的衣裳是三等丫头的靛蓝棉布夹袄,如何能穿到众人面前去?正踌躇间,便听那人沉吟道:
“令兄这里肯定没有合适的替换衣裳……要不然,姑娘把我这件围脖拿去披一披,可以暂且遮掩一下。”
说着,他便将自己围着的一条白狐围脖脱了下来,交到了金环的手上。
金环先还犹豫着不敢接,只拿眼望着阿离。
那人便微笑道:“姑娘可是觉得不妥?放心,这围脖是新置的,在下只戴出来过一次,府上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阿离当然觉得不妥,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诧异――这里有她的亲哥哥,何况还有莲心呢,他凭什么说“这里肯定没有合适的替换衣裳”,甚至要用他这么一个外人的衣饰来救急呢?看来他跟品南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不但深谙这里的诸多隐情,猜出自己就是那位“六姑娘”还清楚他们兄妹间的微妙关系。
阿离猜不出这位李家三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完全是出于男女大防,本能地就抬手将那白狐围脖挡了一下,轻声道:“不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