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听罢前因后果,默了一默,让旁人都先出去,只留下了他。

然后,她伸出病弱苍白的手,摸了下他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颊。

“璟儿,你长得很像……咳咳,很像你舅舅。”

祁怀璟点头。

“是,大家一直这么说。”

“可你舅舅心肠软,若换做是他……咳咳……大概不会做得这么绝。”

祁怀璟讶然失色。

“舅妈!”

第103章 不是生来的富贵

程夫人又咳了许久,方才顺了气息。

“你们俩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什么心性,什么做派,难道我看不出吗?……你刚才说,舒儿哭闹不止,却不许报官,最终承认是两厢情愿……她素来不肯吃亏,必定是有个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认下这事。”

她顿了一顿。

“你们俩人素来不对付,若不是她做错在先,你报复在后……这事不算难猜。”

祁怀璟难得生出些愧意。

一桩丑闻,固然是越凌舒自作自受,可越家毕竟名声大损。

“璟儿,既然我能看出来,老爷子自然也能看出来……他让你出面处理,也是怕旁人发现端倪……咳咳,回家吧,跟老爷子认个错。”

回家后,他径自去了书房。

但老爷子不在。

下人说,老爷去了京郊的院子。

连日阴沉,终于落了一场雷霆大雨,等祁怀璟在京郊小院下马时,已经浑身湿透。

这处小院很旧,两间低矮的小屋,茅草顶已经有些坍塌,在风雨之中,显得格外恓惶。

一方矮桌,小灯如豆,老爷子捏着一只旧碗,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也不大觉得意外。

“坐吧。”

这是外祖父早年租住过的屋子,后来发迹生财,便买了下来,自从外祖母辞世后,每当他遇见烦心事,就过来坐坐。

他浑身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但坐在老爷子对面时,依旧冷硬如刀。

“外祖父,这事是我干的!但我以牙还牙,问心无愧。她这般欺辱我的妻子,若换做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一笑了之吗?”

老爷子没接话,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示意他倒酒。

“论起来,我教孩子,素来是不大好。”

酒色浑浊,是他当年常喝的村头散酒。

“人人都说,我太过娇惯儿孙了。你娘便是被我宠坏了。可他们知道什么!你娘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雨天,早春,很冷。我出门贩货,本想连夜回家,偏偏夜雨难行,就在外边住了一晚。没想到,穗儿就在那天晚上,早产生下了你娘……”

穗儿是外祖母的闺名,这么多年来,老爷子从不叫她夫人太太什么的,一直这么叫。

“……等我第二日回家的时候,母女俩浑身都是血,她把女儿捂在怀里,小冻猫子似的,捂了一夜,才聚了一口热气……若是再挨上一时半刻,只怕俩人都要死了!”

老爷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遮住了喉中的哽咽。

“人人都说我太过溺爱芽儿,我怎么能不爱她!她一生下来就受罪,还在襁褓里,就跟着我们两口子东奔西走,穗儿吃苦,芽儿也吃苦……后来有了银子,有了房子,有了铺子……我自然是要宠她的!”

“至于你的舅舅……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生得晚,我又存了锤炼的心思,放他走南闯北,想让他像我一样,吃一吃世间的苦头。可惜啊……世间太苦,竟白白折了他的性命。”

越老爷子一直说自己离不得京郊的泉水,所以离了京城就头疼,从来不南下做生意。

祁怀璟早就知道,其实他不是离不得京城,而是去不得南边,爱子在南边染了病,他伤了半辈子的心……

老爷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有些醺然的醉意。

“你们这群小辈儿里,我费心最多的孩子,是凌云。怕他受苦受累,又怕他太娇惯无能,各种小心,各种叮嘱,可始终扶不起来……你大约不知道,当年让他开第一家铺子时,我每日在对面街的楼上,坐了整整半个月……眼睁睁看着铺子没多久就关门了……这孩子,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你呢,比他小,偏偏又这么聪明!一点就透,见一知三,把表哥比得一无是处!可他有一点比你强,也最像你的舅舅,忠厚,诚恳。我想着,让你们一起长大,兄弟俩总该有些情分,日后你能拉他一把……”

“凌舒,我知道,这孩子有些小心眼,自小就别别扭扭的……可有的时候,她撒起娇来,也很像你娘小时候的样子,只许人宠着她,只许人陪她玩……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可我当真没想到,一点点的心机,一点点的恶意,竟然能滚到这个地步……她自作自受,我无话可说。”

“我是个自私的老头,心里头总是放不下你舅舅的血脉,总想把他们兄妹安置好。饶是你们一起长大,我还是百般不放心,又想起了两姓联姻……世间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妻,若亲上加亲,生儿育女,血脉相连,你自然会照顾凌舒,顾念凌云……”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越家的孩子。

祁怀璟听了许久,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舅舅,想让我撑起这个家,像舅舅一样继承家业,像舅舅一样……照顾他的孩子们,保住越家子孙后代的富贵无忧。”

老爷子醉意朦胧,拍了拍残旧的桌子,当年发迹之前,他们一家四口,总在这张破桌上吃饭。

“小子!你记着……你家老头儿不像你,不是生来的富贵!这份家业来之不易,我要你替你舅舅当这个继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付之东流!不想看着凌云把家业败光!不想看着他们……再过上东奔西走讨生活的穷日子……若不然,我和穗儿当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又算什么!算什么!”

祁怀璟转了头,看着屋里陈旧的摆设,不停有雨水砸在上面,像是那段穷苦的日子,一直砸在老爷子的心头。

他面目冷峻,依旧摇了摇头。

“老爷子,我是生来富贵。可自打我一出生,娘亲拿我当成大哥,你拿我当成舅舅,我一个人,活了三个人的命!可我不是大哥,不是舅舅……我是自己,我有自己想过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