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先接过去,用心慎重的从头看到尾,咬着唇角思索良久,才开口道:“我瞧着画册里的款式都是最时兴的,袖子衣领间又比着去年做了改动,更有朝气也更好看,但不知为何,独独没有像咱们府里大太太衣裳上的花纹,虽然做工繁杂,但是底蕴富贵吉祥,别致好看,价钱也能设的更高些。”
婉清莞尔一笑,引导她转动脑筋:“你想想,绣坊的位置,以及绣坊主顾都是什么样的身份?”
秋葵蹙着眉头思量,忽的眼睛一亮:“绣坊周围的住户多是小官小吏,或者平民商贾,他们多是家底单薄,自是不能和咱们家比。”但她还是觉得绣坊里花样多是好事 ,忍不住建议道:“总会有特殊,咱们不妨先添进去,只占几页纸张罢了。”
“不仅如此,周家祖老太爷是开国功臣,大太太是当家太太,丈夫是封疆大吏,儿子是禁军副参领,身份不一般,将来定会有诰命,她衣裳上的图案和花纹,常人若穿便是僭越。”婉清看到秋葵脸色一白,温声安慰道:“不过,你提的很好,是该添一些富贵吉祥的样式,我们不添像大太太衣裳上的花纹,只添一些与主顾身份相当的、看着更华贵的花纹。”
秋葵脸色好了些,将画册递给春芜,她去外屋唤小丫头端雪梨银耳汤来。
“秋葵难为情了!”春芜悄咪咪道,等秋葵回来,她立即坐正,装作一本正经的看画册,一边看一边评论道:“这个好看,我喜欢。这个适合秋葵,她腰细……”
婉清和秋葵相对一笑,分别端了一碗雪梨汤慢慢喝。
春芜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点评的口干舌燥,先灌了两碗雪梨汤进肚,才舒口气继续说:“我觉得都好,我都喜欢。”
“没有你不喜欢的,亏我们还沉心静气等你看完,居然就得你说一句话。”秋葵哼道。
春芜还嘴:“明明就是好看呀,我都等不及要看成衣了,兄长应该让绣娘把成衣做出来,摆在这里,让我们看得更清楚更爽利,以后放在绣坊里挂着,主顾们挑花样挑款式也会更方便。”
秋葵听着前面还点头,听到后面忍不住反驳道:“绣坊里要放布料和丝线,绣娘要有足够大的地方做绣活,哪有位置放成衣样式!”
婉清心里一动,习惯性的拿了一块芙蓉糕在手里,她一怔,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春芜带偏了,无奈的笑了,吃着经春芜改版的放了红豆沙的芙蓉糕,婉清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色道:“绣坊里没地方,我们???可以再添几间屋子。我记得,春芜的兄长说过,绣坊后面隔着一道墙便是居民小院,花些银钱买下来,整改置办一番,划分成几间屋子,一间陈列男子成衣,另一间专门挂女子的衣裳,再有的,可以放屏风绣帐等这一类摆件,也可以按照年龄喜好细分。”
春芜和秋葵对视一眼,认真的听婉清说道:“绣坊目前只是接订单再赶制衣裳,若有了这几间屋子,绣坊便可以直接出售成衣,如此便多了一项收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展示衣裳的样式,拿不准主意的顾客能上身试一试,也省的绣娘们做好后,顾客不满意再返工。遇到每季轮换,展示的成衣或赠送或打折,全部清空后再换上新的一季成衣,便可长久轮转了。”
婉清手里有周以安给的银票,还有绣坊上个月的出息,她不缺银子用,心里拿定主意后,第二天就让春芜专门跑去绣坊通知春生。春生做事极为利落,年前忙活了大半月,展示成衣的小院子已初具雏形,只等过完年增添装饰便成了。春芜去看了几回,回来后大夸特夸,害的秋葵心痒难耐,跟着跑了一趟,回来后也是赞不住口。
第25章 吞的下去苦
大太太一心牵挂儿子,只恨不能跟着周以安上战场。临近年关,正是京城达官显贵交际的好时候,她也不想出门,只消沉的呆在房里,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整日里是盯着雪花也掉泪,盯着饭菜也掉泪,哭的两眼红肿,眼皮肿胀泛光,脸色蜡黄消瘦。
万嬷嬷望着大太太只一会儿功夫又哭了两场,真是又心疼又心焦,周家铺子上、田庄上的管事都候在门房里等着大太太对一年的总账;府里的管事等着向大太太请示过年的章程,无论是过年时的席面,府里的布置还是丫鬟小厮们的赏钱,都需要尽快定下来,他们好拿银子来筹办;还有交好的亲朋好友,以及京城里走动频繁的官宦人家都差人送来了年礼,清单已递给大太太好几日,大太太到今日还没回复如何还礼,其他的往年送礼的,今年还送不送等等这么多事,都等着大太太拿主意,而大太太只知道哭,关键还听不进劝。
万嬷嬷有时候真想大逆不道一次,叉着腰命令大太太别哭了,快理事吧,否则周家就成了京城的笑话了。有哪家到现在还是冷冷清清,红灯笼都没挂一个,更别说施粥散银子接济穷苦这些豪门贵胄过年最爱做的事,这都是脸面,京城里丢了什么都不能丢脸面。
但主奴尊卑、天高地下这些规矩是刻在万嬷嬷骨子里的,她只能干瞪着眼着急,就在这时,老太太身边服侍的邹嬷嬷过来了,说请大太太去听训。
第一次,对于大太太要去挨骂这件事,万嬷嬷想要敲锣打鼓。
大太太心里不满老太太不阻拦周以安上战场,这些天都托病不去请安,如今被强制叫过去,只好苦着一张脸去见老太太。
万嬷嬷跟在后面,待大太太进了老太太的屋子,她就被邹嬷嬷拦在了外面,邹嬷嬷对着她点了下头让她安心,便合上了房门,和她一起站在门外守着。院子里的小丫鬟都被赶到二门外,老太太住的正房门前只剩她和邹嬷嬷。万嬷嬷心想,老太太一定是气急了,大太太只怕要挨一顿结结实实的训斥。
果然,没过一刻钟,屋里就传出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呵斥:“你做这幅样子给谁看,是我死了你来哭丧?还是周家已有了灭门之灾,满府上下都活不成了!”
万嬷嬷心里一惊,慌忙去看周邹嬷嬷神色,见她仍旧平心定气,她忙跟着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好。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现在还没到那一天!”老太太的声音发沉:“若现在日子都不过了,以后周家真有风雨摇曳的那一天,你作为周家的当家太太,是不是只会嚎哭伤心?那我告诉你,周家是武将世家,周家的男儿的脑袋是要别在刀刃上的,他们上战场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为国家为君王,就算战死也是荣耀,你是周家的媳妇,就要懂这个理,就要能扛得起事、吞的下去苦。”
屋里大太太伏在老太太腿上失声痛哭,老太太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心里再苦扛扛就过去了,当年老太爷出事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塌了,但为着两个孩子和周家一大家子,我也扛过来了。老二没的时候,我心里痛的呼不上来气,生生去了半条命,可我还是得挺着,因为我得支撑起整个周家。如今以安平平安安的,你便这样,若有天我撒了手,你能撑住周家的百年基业吗?你要时刻谨记,你是老大的媳妇,是以安的母亲,他们在外面拼杀,你就要替他们守好这个家,等着他们平安回来。”
“以安是个有风云之志的孩子,你难道要一辈子拘着他,让他躲在父母搭建的安稳窝里吗?你要知道,大雁只有多飞翔,翅膀才会硬实,才能经得住千里迁徙;老虎在成为百兽之王前,也要先离了父母,独自去闯荡去捕猎,才能历练出锋利的猛爪和可以撕裂万物的利齿;以安只有多历练多去拼一拼闯一闯,他才能立得住,等到他父亲年迈退下来,他才有能力接过担子挑起周家的兴盛。”
最后,大太太哭着从老太太屋里出来,第二天便开始打起精神料理琐事,好在她经验老道,下面的管事都是经年的老人,对于过年的筹备虽然时间仓促却也有条不紊,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大太太便去老太太处讨主意。经过那天‘挨训’后,大太太明显对老太太更加亲近了,有事没事都要去老太太屋里坐一会儿,言词间更加恭敬,行事间也更加孝顺。
腊月二十,过年的章程基本敲定了,家宴定在了距离祠堂最近的明辉堂里,一共三场,分别在小年夜、年三十守岁夜和大年初一,因周家真正的主子现在只有老太太和大太太两个人,大太太便按照往年的做法,让丫鬟通知府里的姨娘们到时候过来,不论尊卑,大家围坐一桌吃个团圆饭。
婉清没收到邀请,她没当回事,秋葵却气的脸通红,但秋葵找不到地方申冤,因为真论起来,婉清只是周以安的通房。婉清却觉得庆幸,顶着寒风刺骨,走那么远的路去吃一顿饭,吃完还要冒着风雪走回来,她想想都觉得受罪。
府里从早上便开始挂红灯笼,红彤彤的看着就喜庆,婉清站在院子里望着一盏盏红灯笼被高高悬挂,才真切的感受到过年的气氛。雪花纷飞,春芜只允许她站一刻钟便推着她回屋里,替她解下斗篷,叽叽喳喳道:“等晚上点上灯,姑娘再去看,到时候我给姑娘堆个雪人,映着灯笼的光,红润润的,比现在好看。”
大雪下了一天,积了满院子的雪,春芜不让小丫鬟扫,她要留着堆雪人。等数十个红灯笼亮起,她兴高采烈的追着几个小丫鬟打雪仗,玩的满头大汗才开始堆雪人,一边扭着身子滚雪球一边朝屋里喊:“秋葵,快来帮忙。”
第26章 自顾前程
秋葵摆手拒绝,在一群小丫头面前玩雪多没面子,还是稳重的站在姑娘后面看她们玩,才是一等女使的做派。婉清倒是很想去试试,但她刚兴致勃勃从屋里出来,外面玩的正开心的小丫鬟全都规矩守礼的站好向她行礼,春芜慌忙扔了手里的雪,跑过来扶着她避免她滑到。婉清遗憾的叹口气,总不好扰了她们的兴致,便点下头示意她们继续玩,她折回屋里坐在窗边的暖塌上拄着脑袋观看。
秋葵端来小厨房新做的杏仁酥,婉清晚饭进的香,小肚子仍旧鼓鼓的,实在吃不下甜腻腻的酥饼,便微微摇头。
“姑娘是在伤心吗?”
外面春芜被两个小丫头追着跑,愉悦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好听,婉清正瞧的入迷,听见秋葵说话,下意识的点了头,片刻后觉察出不对,疑惑的转头看向秋葵:“什么?”
秋葵眼眶发红:“我就知道姑娘心里苦,姑娘刚来大公子书房时,大太太便让青云来挤兑您,现在还不让您参加周家的家宴,下您的脸面,让那些小人背地里看我们的笑话。”
婉清愕然,从哪里看出她心里发苦了?她这段时间除了忧心周以安,其他好吃好睡,书房里长顺压阵,秋葵管理得当,丫鬟婆子都恭敬守礼,不存在背后嚼舌根的行为;而且她因身体的变化,这段时间都尽量少忧少虑,日日心态平和,不能参加家宴她反而很高兴,还打算置办几桌席面,请书房里的女使小厮一起高高兴兴的跨年,不比大晚上来回奔波喝冷气强?
秋葵自小被姨母送到婉清身边,???小时候是玩伴,长大了虽是主仆更甚姐妹,秋葵一心向她,忠心耿耿,婉清希望秋葵好,总期望秋葵能和春芜学些没心没肺、开朗活泼,不要活的太累、太注重脸面得失。然而,婉清也深知本性难移,秋葵生来比别人敏感,总不能强压着她活成别人的模样,所以婉清愿意包容她爱多想爱计较,只要本心不坏,没有什么能比活成自己更幸福了。
“我不苦,你和春芜快把我养成一只肥嫩嫩的小猪了,我只觉得幸福,不觉得苦。”婉清牵过秋葵的手,想了想,坦言道:“其实我能理解大太太,更不在意外人的闲言冷语,我的自尊和底线,我守得很牢,不会任由他人随意践踏,你别担心。”
“大太太这么对您,您还理解她?”秋葵觉得姑娘傻了。
婉清笑的通透明朗:“大太太是公子的亲生母亲,自然是事事以公子的前程和将来考虑,她想为儿子找一个在官场有助力的岳家,这没有错,只要是为母者都会如此打算,我碍着了她的筹谋,她自然不喜欢我,这是人之常事,我能理解。况且,大太太心肠不坏,我们在锦绣园时,她从未因为我的出身厌恶我,偶尔还会派人给我送衣裳首饰,虽多出自于怜悯,可送了就是送了,我承她的情。”
“而且,来到无逸轩后,大太太有一万种手段对付我,但她选了最轻微的,所作所为无外乎是下我脸面,让下人看我笑话;她甚至不曾对我克扣、训斥、责打,更不曾使用毁我清誉、夺我性命这种阴毒的、能彻底解决我的法子,不是大太太不能,她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府里大半是她的心腹,只要她想,让我从周家消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婉清不是夜郎,她不自大,她很清楚自身几斤几两。
秋葵脸色一白,捂着胸口后怕不已。
婉清让秋葵坐在下首,塞给她一个暖手的汤婆子,继续道:“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各自的烦恼,做人总是要先紧着自己的利益喜好,要数着自家的粮仓过日子,谁也不会日日为别人吃不饱饭而发愁,大太太也不会因为我比她可怜,就一门心思为我着想,这世上任谁也做不到舍亲就远,只要不为非作歹,大家自顾前程才是正经。”
秋葵缓缓点头,呢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婉清笑道:“所以,人都要为自己活着,大太太的行事做派便不难理解。当然,我理解并不是说明我乐意接受,我也希望能平静的过日子。”
秋葵沉默了许久,最后讷讷的问:“那您呢?您的前程在哪里?”
“前程是靠一步步踏实走出来的。。”相同的道理,婉清不会因为大太太不喜,便从此自甘平庸,相反,在坚守初心和道德的标准里,婉清会竭尽全力为自己谋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