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川秋端详着他。棕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睛、穿着休闲的风衣,却下意识坐得很直,似乎常年在正式的场合中应酬接待着他人,他应当是生活在欧美地区,在饮食和?环境的影响下,原本线条柔和?的东亚人的面庞变得瘦了一些,线条变得更加凌厉,皮肤更加白皙……她可?以肯定,在她短暂的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没有?这样?一张脸出现过。
然而?没有?出现过是一回事,是否感?觉到似曾相识又是另一回事。她甚至一眼看出了违和?,潜意识中认为?他相比过去变化很多。
稻川秋常常想,如果大街上突然冒出来个陌生人和?她说,“我们?上辈子认识”,她会觉得诧异还是理所当然?这个问题在她心头?萦绕了许多年,现在终于落实了。理所当然这就是她被他叫住之后?停下脚步,在他蹩脚的邀请中来到这间街边的酒馆的原因。
他显然知道她对烧酒的偏爱,叫来酒保时自顾自为?她点了瑞泉,还娴熟地吩咐了她常喝的方法:“请多送一杯温水上来……”
他几乎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绫子奶奶不?赞同?未成年饮酒,所以稻川秋也是上了高专之后?才有?了小酌的习惯。她逐渐摸索出自己曾经的爱好,这是一个尝试的过程,可?他却好像站在了终点,自顾自地定义了她的喜欢,而?她也真的喜欢。
所以他们?上辈子真的认识。
她托着下巴看他一个人忙碌,仿佛独角戏一般转来转去,青年分明?头?都不?敢抬起,眼睛却突破了主人的限制,一个劲儿地偷偷看她。好像少?看她一眼就是损失,多看一眼就是他赚。
她突然开口:“你不喝酒。”
“我……啊,我,我不?怎么喝。”他被吓了一跳,竖起了兔子耳朵,惶惶地看着她,又不?舍得这个话题被随便放过,他匆忙补充,“偶尔会喝葡萄酒,是在一些宴会上,如果不?喝的话?会被以为?是不?把客人放在眼里……Reborn定了品酒课程,我虽然很认真去学,却还是结业得很狼狈,最后?……最后?学得最好的,是你曾经说过很好的酒。”
他这段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太多了。可?她不?置可?否,又问:“为?什么你学得最好的,是我说过
春鈤
很好的?”
他的脸像一只瞬间成熟的苹果,红得让人不?忍心再刁钻他。他下意识想要躲避她的目光,可?她一直看着他,他又不舍得将它们挥霍,于是又将脑袋转回来,直视着她。
沢田纲吉望着这双暌违多年的眼眸。
平和?的、深邃的、柔软的、像宇宙黑洞一样?,向你警告快快远离,你却忍不?住一头?扎进去,只期望她更多地看向你。
青年觉得喉咙发干,胸口发闷,全身都僵硬。
然而?心脏却还在跳,将他的心声慢慢挤出他肺腑,于是他的灵魂开始喷涌思念。
“因为?……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
·
世界在融合,这个消息是白兰先传过来的。
这一年,沢田纲吉已经二十二岁,那?场没有?任何人牺牲却有?人离去的战役已经过去八年。在解除了彩虹之子的诅咒之后?,伽卡菲斯短暂在他们?面前露面,之后?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沢田纲吉继续成长,在伙伴的陪同?下接手彭格列,已持续两百年的荣光在他手中继续光辉荣耀,少?年逐渐成为?合格的黑手党首领,地下世界尊敬他为?教父,所过之处人人俯首,再没有?人叫他从前的绰号“废柴阿纲”。
世界静好。
静好得让他们?想发疯。
稻川秋的消失比死亡还要彻底。一个人纵使?死了,好歹还是有?尸体留在世界上的吧?她没有?。她消失在茫茫的虚无中,仿佛从未曾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一切尽是他们?年轻时不?慎踩进了树边的洞窟,结识的兔子是他们?青涩的梦,醒来之后?就破碎。
他们?本该梦醒,却偏偏记住了梦中的点滴,无法忘记分毫,记忆残忍地折磨着他们?,让他们?痛苦无以言表。思念是酷刑,没有?人能挣破它的枷锁,只能被它摧磨心脏,习惯长彻时光的疼痛。
初代?从戒指中出现后?,和?他们?描述了她的“家乡”。他们?试着寻找她的故乡,为?此日本超越北美,成为?彭格列的第二大据点,彭格列的势力足够把世界上任何一处地方翻过来,偏偏找不?到与她形容相近的地方。
伽卡菲斯道:“所以说啊,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们?找来找去没有?用的,只能等。”
只能等。只能等!
等待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词语,它甚至不?给你一点儿期望。
他们?等待着,时间长了之后?,越发理解初代?的心情。
沢田纲吉上门拜访时,Giotto:“如果她一辈子都不?回来,该怎么办呢?”
在彩虹之子的诅咒被解除之后?,彭格列戒指也发生了变化。二代?到八代?了无遗憾,陷入沉睡,初代?们?却来到现实,拥有?实体。但他们?并没有?重回彭格列,而?是在日本定居。
Giotto化名泽田家康后?,曾在并盛町建起神社,后?来随着时间破败,他重回人间之后?,又重建了神社,常住在此处。沢田纲吉来时,他正看着神像出神。
沢田纲吉从没在意过神像的模样?,此时漫不?经心一瞥,忽然大惊失色。
“这……这……”
神像的脸,赫然有?七分似他心上人。
神像高坐明?台,面容平和?,眼中无雪无花无世界。因没有?灵魂的点睛一笔,它看上去极普通,然而?在信徒千百次的目光描摹之中,又好似有?了灵性,慈悲地垂眸望过来。
沢田纲吉只觉得心脏被摄住,思念啊痛苦啊欢喜啊,数不?清的情绪涌上来,半晌他喃喃:“这算是不?尊敬……”神明??
“在日本的文化中,神明?不?正脱胎于人的信仰和?感?情吗?”
明?明?是意大利人,金发青年却比沢田纲吉对日本的文化更加熟悉。
“一粒米上可?以有?八位神明?,头?发也可?以是神明?,一株草也可?以是神明?。只要有?人将目光投注到某样?事物上,他就可?以说它是神明?。”
“既然如此,我以为?她是神明?……又有?什么不?可?以?”
神明?好过虚无缥缈的承诺和?未来。他可?以将思念投注在她身上,仿佛信徒将自己全身心奉给神明?后?,便能求得神明?降临。
初代?回应了十世的问题:“如果她一辈子都不?回来……没关系,至少?我也已经注视了她一辈子。”
沢田纲吉见过Giotto之后?,恍然明?白从前稻川秋看着他的目光为?何有?时怪异、有?时思念。那?时他又茫然又羡慕,或者说得阴暗一些,嫉妒当然了,少?年当然会有?这样?的情绪。他嫉妒他没有?经历过她的那?些人生,他嫉妒陪着她成长的那?个人不?是他,他嫉妒……
然而?,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正望向神像的金发青年,他无法生出任何阴暗的心情。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他酸涩而?认命地想,哪怕在她心中占据位置的人不?止有?他,他却无法对其他人产生任何的厌恶和?排斥。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大家怀揣的心情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