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己不再是他的师兄,但诺言,应该,还是算数的吧?

少年深深呼吸,无声地安抚自己。

片刻后,一直埋着的头终于动了动,缓慢而小心地抬了起来,露出一张布满了伤的脸。

一侧脸颊微微肿起,隐约泛着瘀青,来自后宫某位娘娘不遗余力落下的巴掌;鼻梁上横贯了两条细长的血痕,是那金光闪闪的尖锐甲套顺势划伤的痕迹;就连仅剩的一点好皮,也在方才站不稳摔倒时沾上了左一块右一块的脏污,着实狼狈不堪。

但比起衣裳遮挡下的皮开肉绽,这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伤。

少年原本并没有心思去在意,此刻,却突然忐忑不安地担忧起来,怕可怖的面容吓到眼前的小孩。

他深知自己不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师兄了,十六岁之后,上天只允许他在破败的躯体里盛上自卑、难堪与悲愤。

根本无法做到坚定勇敢,厉钦垂着眼紧盯着地面,直到自己整张脸都暴露在小孩眼前,视线才随后慢慢往上攀爬,顺着小孩的鞋面、裤腿,到腰带、衣襟。

那一刻的心情,大概像是孤注一掷的求救。

他是一座熊熊燃烧者的建筑,身上堆满了伤口化成的千柴,又浇上悲伤爆炸而成的火,柴与火相互交缠吞没,日日夜夜地炙烤着这具灵魂,誓要将他烧成灰烬。

而小师弟,就是唯一能救他的那一泉清水,蹲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时间无尽放慢,慢到每一次呼吸都像过了一次轮回,仅仅是抬眼,厉钦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脖子、下巴、鼻头。

终于对上了小孩的眼。

黑亮水润的眼,目光与记忆中一样清澈。

清澈到其中的陌生、好奇、不明所以都显而易见。

找不出半点想象中的惊讶、怀念,没有从前的依赖,更没有任何特殊的情感。

“嗡”的一声,厉钦脑子一片空白。

呆呆地看着小孩拧起眉毛,而后施舍般从怀中掏出手帕,轻手轻脚地给自己擦擦脸上的尘土。

“这里是暗卫营,一般都没有人来的,你是迷路了吗?”

燃烧着的建筑彻底坍塌,小孩只用一句话,就彻底将他判处死刑、拉入地狱,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剩下躯体还僵硬维持着可笑的表情。

厉钦张张嘴,连喉管都在颤抖,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师弟,心里翻滚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来不及分辨,也忘了躲。

可师弟所用的手帕,还是三年前自己送给他的那条啊。已经很旧了,旧到微微发黄,却也更加柔软,长年累月被小孩贴身带着,已经沾上了淡淡的甜香。

怎么会呢?

明明自己的痕迹还在他身边,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自己呢?

厉钦心中慌得厉害,不断从胸腔中呼出重重的热气,也无法缓解半分,想避开对方陌生的目光,却又被牢牢钉死在原地。

直到对方替自己擦拭的手不小心碰到脸上伤口,才骤然觉出彻骨的痛来。分不出哪里痛,只知道痛到快要晕厥,冷汗渗进眼珠子里,带出酸辣一片。

也许是人的本能反应,又也许是这段时间挨的打太多了,身体反射般自动避险,行动快于思考,厉钦突然抬起左手猛地一挥,格挡住小孩捏着帕子替他擦拭的手,上身则同时朝一旁侧开,右手支地,想要迅速翻身坐起、逃离此地。

但他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

身上本就有多处伤口未愈,又发着高烧,换作其他人早已该是昏迷不醒的程度。方才能够找到这儿来,纯粹是靠着那股期待强撑起一口气,现下备受打击、心潮起伏,一口气泄掉了就再也聚不起来。

还没能体面坐起,四肢一软,整个躯体便重重砸回草地,压到背上几道深可见骨的鞭伤,终于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眼前阵阵发黑,痛苦又绝望。

身上疼,骨头疼,心里也疼。

疼到极致,灵肉几乎要分离,神志却反而更加清醒地运转。

是了,他知道了。

厉钦在阵阵痛楚中恍然大悟地想。

自己现在这副丧家犬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师兄”的风采?小孩才十岁,他肯定无法想象到,三年前出宫还好好的一个师兄,突然就变成了这般卑贱的阉人,所以才不认得自己。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小孩不可能会忘了他。

“欸,你身上怎么这么烫!”稚嫩的嗓音贴到了额前,厉钦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孩在关心自己,“是不是还有其他伤口啊,上药了吗?”

勉强睁开眼睛,便见柯景寅一张脸探到自己上方,小手正抚着自己的领头。他的面容是比三年前长大了一些,但关心人的时候,神情与语调还是软乎乎的,一点都没有变。

比起其他同龄人,他显然要早熟聪慧得多,才十岁,就懂得有模有样地照顾别人,哪怕而对着的是一个比他大上不少的“陌生人”。但这却只会让被照顾者对他生出更多的怜惜,恨不得将他当作亲生弟弟来疼爱,时时刻刻护在自己身边。

厉钦就这么盯着他看,心中思绪万千。

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烧得干哑的嗓音回答:“嗯,被主子打了。”

说完,猛地想起什么,心有余悸地庆幸这场高烧的到来,让自己近来逐渐变得有些尖细的嗓音没有在此刻暴露。

小孩还不懂宫中许多的事情,闻言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宫里某个可怜侍卫,便了然地点点头:“那你等等啊,我去找师父拿点药来给你。”

说着便要离开。

站起身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拖着腰间过长垂下的粗布腰带飘起,抚过少年人的鼻尖。

短暂的停留,厉钦心中迅速滑过许多抉择。

他在犹豫是不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悄悄逃走,放弃这个相认的机会,还是等在原地,等着对方知晓曾经的师兄变成阉人的事实。

此时逃走,不知下一次再见是何年何月,怕是会负了三年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