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长辈倒还好些,小辈却被教得不知天高地厚,李明之一心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总在书院大放厥词,羞辱同僚,众人不敢得罪,能忍则忍。

周檀却并不是一个肯忍耐的人。

告别私塾入书院的第一日,周檀遭李明之刁难,于是在书院门口的廊壁上题了一首《呱噪诗》,通篇无一脏字,但众人皆知诗中是谁。

李明之颜面扫地,苦无对策,兼之家中也顾忌周恕身份,不敢招惹,只能暗中记仇,寻觅机会报当年羞辱之仇。

在周家横遭变故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周檀。

周檀面上时常出现的那种气定神闲的高傲已经消失了,李明之端着杯子,十分惬意地打量着。

虽然他仍旧有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但从前赖以支撑的底气不足,落入旁人眼中,就成了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大公子”

李明之带着家仆拦了周檀的路,并未直接翻脸,而是笑眯眯地道:“大公子,许久不见,听闻近日你家中有变,兄长我帮不上忙,就敬你一杯酒罢。”

周檀的目光从他手中端着的酒觞中掠过,眼底浮出几分厌恶神色。

“多谢李公子美意,”他抬手一揖,将礼数做足,“檀近日身子不适,不能饮酒,便不相陪了。”

他抬脚想走,李明之却不肯放过他:“大公子不肯饮我的酒,莫非是看不起我不成?”

见周檀面色不变,他变本加厉,继续调笑:“咱们临安可没有孝期不饮酒的规矩罢?”

提起父母,周檀额间青筋暴起,他勉力忍耐,绕过面前那杯酒,李明之侧身阻拦,推搡之间,酒杯落地,砸出清脆一声响。

周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顾不得更多礼节,转身便离开了酒楼。

下仆想去追,却被李明之拦住,他笑吟吟地盯着地面上的酒杯,目光中却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不着急。”

当日夜里,周檀果然在周杨身上发现了些不常见的伤痕。

比武负伤是常事,但他伤在前胸和后腰,明显不是寻常切磋会受伤的位置。

周檀抖着手为十四岁的少年上药,良久才问出一句:“为何……不告诉我?”

周杨趴在床上,没敢回头,只是闷声道:“……是我自己太没用了,告诉兄长做什么,等我练好了功夫,定能将他们这几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打得满地找牙。”

他心绪纷乱,再不能在弟弟面前伪装平静,将手中的药丢给韵嬷嬷和德叔后便独身出了门,打算去寻找从前临安守军中与父亲交好的统领,让他帮忙护着些。

……毕竟只有十四岁,再放狠话,也不过是逞强罢了。

然后他在离家不远的后巷被李明之带人堵了个正着。

萧瑟秋风中,月色昏黄,李明之斜挑着眉瞧他,笑得很开怀:“我倒真没想到,大公子近日还敢不带人自己出门行走。”

一侧的家仆逼上前来,周檀与他们过了几招,但寡不敌众,还是被拽着胳膊摁到了李明之面前。

他高昂着头,因为羞辱,脸涨得通红:“李明之,你放肆!”

“哟哟哟,大公子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真叫人害怕,”李明之接过了一侧仆从递过来的酒壶,捏住周檀的下巴,“方才不是还不肯喝我的酒吗,现在我倒要看看你喝不喝!”

他刚说完,就抬手将手中那壶酒尽数灌了进去。

“咳……”

周檀呛了两口,面露痛苦之色,李明之灌他的并非楼中美酒,而是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劣等品,酒味冲天,辛辣刺目。

酒液从喉咙中流过,留下冰凉的恶心与颤栗感。

从此之后,他厌倦饮酒,逢饮便易醉。

李明之把手中的酒灌完了,甩手丢了酒壶,哈哈大笑,周檀跪伏在地面上,感觉世界天旋地转。

他摸着身侧的砖石,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高马尾早已蹭散了,狼狈不堪,黏连在面颊上,他却连抬手拨散的力气都没有。

李明之本想就此作罢,但瞧见他如此境地还站得起来,便想起从前此人在书院眼高于顶,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怒向胆边生,指着他怒吼道:“谁叫他站起来的,你们,给我打,打到他站不起来为止!”

仆从领命,提着棍子便近前来,第一棍就打在了周檀的脊背上。

……他行端坐正,腰背永远挺得笔直,李明之恨透了这高高在上的清高,非要将他踹到尘泥中去。

周檀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吼,手指却死死抠着墙壁,不肯轻易倒下,于是他的前胸和后背就连着挨了好几棍。

昏暗的月色下,有仆从见他唇角溢出了血丝,犹豫片刻,还是劝道:“少爷,要不……算了罢,此事若闹大了,对您可不好啊。”

李明之犹豫了片刻,终究是胆怯了些,挥手带着仆从离开,临走之前还在周檀的膝弯上踹了一脚。

周檀扶着墙跪在地面上,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沉沉地回过神来。

小巷寂静无声,临安已是秋末了。

他缓了好一会儿,想要爬起来,却痛得没成功,反而重重栽倒在了地面上。

周檀挣扎着爬了几步,无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唇角,却发现自己擦了一手背的血。

他在月色之下看着那鲜血发怔,过了许久,才感觉有温热液滴顺着自己的眼角落了下来。

“父亲、母亲……”

他还没有过十六岁的生辰。

父母去后,对外要维持家门体面,对内要撑着年幼的兄弟,早已让他疲累不堪,几乎要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