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杨一个鲤鱼打挺,从长椅上跳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娘,等等我……”
周檀瞪着眼睛看他的背影,尝试起身,却被痛得龇牙咧嘴,根本爬不起来:“喂,你……”
是怎么爬起来的?
周杨回过头来,对他扮了个鬼脸:“兄长不常挨打,自然不知我这皮糙肉厚的好处。”
最后是周恕略有歉疚地将他扶了起来。
父子二人同在前院看月亮。
白日里的雪已经停了,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江南少见积雪,有明亮的迎春花生在墙角,与雪同驻,也算风雅。
二人谁也没有先说话,过了一会,周恕突然低低唱起了一首周檀不曾听过的歌。
似乎是军曲,周恕声音沙哑,曲不成调,但他细细去听,总觉得自己于其中听出了金戈铁马之意。
他唱完了,周檀便问:“父亲唱的,是从前行军时的歌谣吗?”
周恕点点头,目光有些飘忽:“是……从前将军带着我们常唱的歌谣,他唱得好,我不过是效仿一二,此曲你母亲也会唱,改日叫她唱给你听。”
他犹豫再三,才艰涩地开口道:“霄白……”
周檀应道:“嗯。”
“你可知道,为何你尚未及弱冠,便有了字?”
周檀没吭声,周恕自顾地说下去:“其实,我并非……”
“父亲不必再说了,”周檀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微微笑起来,“我……早就知道了。”
周恕颇为震惊,侧头看向身边的长子,周檀也转过脸来,微浅的琥珀色瞳仁在月光下色如琉璃。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结巴:“我……我本想……等你再大些……”
“母亲书房里的密室,我很小的时候就摸进去过,”周檀伸了个懒腰,举头望月,“再大些,母亲便将一切告知于我,本来说好,要瞒着您的。”
半晌,周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父亲的遗物……”
“我都瞧过,”周檀平静地回答,就像在与他讨论今日在教武场学到的新招式,“我明年就能科考了,待上京赶考、金榜题名之际,我一定会代母亲问上陛下一句……”
前赴后继的科举士子浩荡如海,但从他嘴里说出的“金榜题名”轻巧不已,仿佛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做到。
还没等周恕反对,周檀就笑着继续道:“父亲不必担忧,我不是傻子,知晓分寸,怎么问、何时问,答复是否为真心,我有办法,自能分辨。”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恕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你……跟你父亲很像,他一生金戈铁马,骄傲如风,大抵死去的时候也并不后悔,留下遗愿,也只是希望你母亲不带仇恨地活下去。”
“是啊,”周檀有些出神地接口说,“半生戎马,以身殉道,边境和平至今,万民受益,他是多么伟大的人物……若我能成为同他一样的人……”
他没有说完,周恕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的,檀儿,你会成为比你父亲更了不起的人。”
周檀被他拍得面色一变,“嘶”了一声,口中却小声道:“您能……多为我讲些他的事情么?”
周恕刚要回答,就听见前廊传来白湫的声音:“檀儿,快些来!”
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下次,下次我一定与你多说些。”
周檀对那一夜的记忆十分模糊。
只记得自己穿过迎春花枝开满的长廊,跟着韵嬷嬷去了小厨房,和周杨一道吃了母亲准备的十分新颖的牛乳浇庵没罗果。
夜半回房时,他听见母亲在与父亲争吵着什么。
“我无心叫他重回汴都……朝局……何苦?”
“可是……”
字句过于缥缈不清,他昏昏听了,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日清晨,周杨跟着周檀一同到码头送小叶上船。
前一日,周檀与身侧好友为小叶的母亲选了一块体面的墓地,将人葬了,又问起她的打算。
小叶想了想,便道:“母亲曾经说过,我在金陵有一故人,虽不知是否能寻到,但总归是个去处。”
她说到这里,又多了一丝苦涩:“我生为贱籍,就算逢大赦也不能脱籍,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临安是伤心之地,金陵和汴都,或许更好些。”
昨日落葬之时,周檀才发现原来小叶也出身官宦家族,只是母亲怀胎之时,家门便突遭横祸,男子斩首,女子没入教坊,不得自赎。
他昨日东奔西走,也只是勉力为她换了从临安到金陵的文书。
周檀叹了口气,点头:“我在金陵有一未曾相见的好友,我已修书一封,你到了便拿着去寻他,请他照顾一番。”
白家在金陵是大家族,定能帮小叶寻到人,白沙汀听闻自己远方有堂兄弟,颇有兴趣,几年前便寄信来过。
周檀也回过几封,深觉此人虽然言辞轻佻,但有几分文气在,倒是值得相交的对象。
小叶收了信,在上船之前忽又端正跪下,冲二人行了个大礼。
“多谢公子……相救之恩,他年若我对公子有用,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渡船远去后,周杨揽着周檀的肩膀往回走,啧啧称赞:“小叶姑娘生得虽不是闭月羞花,但当真是我见犹怜,兄长你……”
周檀黑着脸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想起这些事来了。”
周杨表示冤枉:“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着什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