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府是隔年开春宴、遍请新科学子的地方,政事堂中几位大人,顾相、傅执政、洛相公,还有我父亲,都会去的。听说今年,太子殿下求了陛下恩典,也会到詹台府。”高云月回答,“詹台府的琼林夜宴不就是今日?你竟没有听说过。”
她提着水蓝衣摆,莲步蹁跹地凑了过来,伸手拨弄了一下檐角的风铃:“咱们出城时听见轿外的马蹄声,多半就是那些士人学子正与恩师一同招摇过市呢……春风得意马蹄疾,今日樊楼人满为患,想必,有许多姑娘也想在学子赴琼林夜宴的途中瞧一眼。”
曲悠兴致缺缺:“有什么意思,不如起早去折支杏花快活。”
高云月恨铁不成钢:“若能得一支詹台府中的杏花,那才叫风光。”
曲悠睇了她一眼,调笑道:“怎么,云月这是想嫁人了?我听闻太子殿下因为救了落水的表妹,罢了与你的婚约。”
“谢天谢地,当初说要嫁进太子府,我抱着哥哥哭了三日,父亲还派了五个嬷嬷让我学规矩,真是万念俱灰,觉得这辈子算是完了……殿下当然是富贵无极,只是我的性子与皇室不合罢了。”高云月拿手中的波纹纱帕子扫了她一下,“这话只敢给你说,你就知道笑我,怎么不关心你自己?”
曲悠无谓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关心有什么用?”
高云月好奇追问:“怎么,你难道不想寻一个心意相通的夫君?”
“心意相通……”曲悠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无奈笑道,“算了罢,这世间男子何其多,能结一面之缘的都少,更别说心意相通的知己了,大抵是,可遇不可求的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听见楼上楼下传来一阵隐隐的惊叹声。
高云月探出头去,指着御马鞍上缠着的飘拂红带说:“是顾相带着他的学生来了。”
顾之言是天下文人之首、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清臣,不仅文采斐然,更是两朝元老,颇受敬重。
曲悠在家时,也常听父亲念叨,说顾相常来他处调阅史书,清风道骨,交谈一二句,都叫人觉得如沐春泽。
“我听说,顾相好似很少收学生。”
“是呢,士人学子无一不认顾相为师,但得他首肯,能执拜师礼的,三五年也就出一个罢。上一位还是前段时日在江南治水、得了万民伞的乔大人,还有鄀州那位殉国的蔺大人,这一位……”
曲悠瞧见顾之言身后遥遥地跟了一个清瘦的影子,他穿了与旁的士子相同的深色襕衫,领口处露了一襟风流的红,白玉簪发,玉带束腰。
十分常见的打扮,但那人纵然骑在马上,仍旧脊背笔直,卓绝清晏,像林中最挺拔的修竹。
她还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高云月便来同她咬耳朵:“……顾相这位新学生可了不得,北胤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三元连中的状元郎。苏大人家那位自小才冠汴都的小苏公子,向来眼高于顶,殿试之前不屑一顾,考完了不仅将榜首让了出去,还连着四天递了拜帖。”
此事曲悠似乎也有耳闻:“这二人在玄德殿中与四夫子辩政,街头巷尾传为美谈,想来是有真本事的。”
“前几日,傅执政的女儿还掉了簪子在咱们这位状元郎怀中呢,”高云月撇撇嘴,“傅执政与顾相有同门之谊,他本就是顾相弟子,要是再能娶到执政之女,那可真是一步登天咯。”
说到这里,曲悠微微蹙了蹙眉。
傅庆年之女傅明染,她和高云月也打过几次交道,傅明染话少高傲,素有心计,二人对她都没什么好感。
想到楼下的状元郎可能要求娶傅明染,曲悠顿时失了兴趣,恰好在她与高云月说话的功夫,他已经骑马过了樊楼,只在她的视线中留下了一个疏离的背影。
不知与方才吹开窗扉的是不是一阵风,就在此时,曲悠缠在窗前的杏花突然被吹落了一朵。
那本是一支中开得最好的一朵,就这样飘飘荡荡地离开了枝头,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男子的发冠上,顺着他的耳侧滑了下去。
男子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微粉的杏花便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微微勒了马,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曲悠看清了状元郎的模样。
只是一眼,她感觉周遭密密麻麻地响起了鼓噪声,他低头看了看那朵花,重新抬起头来,眼睛的颜色在日光之下有些浅。满街流动的人群当中,那一襟红艳得不像话。
“悠悠”
不知道高云月唤了几声,她从一种近乎神游的状态中突兀清醒,听见楼阁之上的赞叹和击手声。
面颊微烫,她飞快地关了窗户,檐角的金铃被风晃得叮铃作响。
高云月略有差异、颇感遗憾:“你关窗做什么,我还想多看几眼呢。”
曲悠欲盖弥彰:“太、太吵了。”
高云月白了她一眼,重新打开窗户,却发现一行人已经转身离去,不由气结:“都怪你,快告诉我,这状元郎生得什么模样?”
曲悠支着手发呆,下意识地缓缓念了一句。
“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他,确实是极好的。”
*
掌心突然落了一朵花,周檀勒了马,转身向后看去。
樊楼在有客时,会将雅间的名牌挂在檐角上,风来,满楼的木牌与金铃会发出奇妙悦耳的声音。
今日为了庆贺学子过街,楼上还有几处系了长长的红绸,它们正顺着风飘得风流恣意。
满京都的繁华,都在此处了。
以扇遮面、偷偷注目的姑娘,目含赞赏抑或羡慕的文人骚客,扛着糖葫芦、挑着扁担的过街商贩,布衣襟钗、仰慕崇敬的寻常百姓。
煌煌众人中,他一眼看见了杏花的主人。
周檀在十四五岁、父母未曾出事时,也荒唐过一段时日。
江南一梦北国芳春,纵马过市的少年郎在满楼红袖中见过天下绝色,然而只这一眼,却叫他倏地一怔。
樊楼二层,杏花枝后,他看见那朵花的主人正在同样怔然瞧着他,她是闺中女儿装束,却少带金银,满头都是粉白的莳花,淡白玉簪,浅色琉璃珠做配饰,将略有俗气的颜色穿得清丽脱俗,秋水风神。
心旌摇曳,他想起一句“昨日乱山昏,来时衣带云”。
幸而那姑娘飞快地关了窗,才叫他没有在这神魂颠倒中停留太久。
顾之言顺着周檀的视线多看了几眼,移回目光时眼中带了几分笑意:“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