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眯着眼睛, 幽深瞳孔当中映出森冷的光芒:“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跪得这么轻易的,你宁死不肯跪,朕偏不让你如愿。”

一侧的侍卫殷勤地凑上来,宋世琰接过他们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轻轻抬眼道:“派人沿着河追,把周檀给我抓回来。”

侍卫肃然应道:“是。”

宋世琰重新转眼看她,他眼瞳深邃,眼尾上挑,看人时无端薄凉。

曲悠喘着粗气,从他漆黑的瞳中看见了自己。

“你偷出国玺去,有什么用?”宋世琰轻声细语地问她,伸手撩了撩她鬓角的头发,“周檀就算拿到了国玺,难道还能造反不成?他若有心,皇位自然坐得,可是他这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自顾道:“宋氏后嗣都在汴都,他们想造反,去哪里找人来担名头?”

曲悠捂着几乎被他捏碎的手腕,冷笑了一声。

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的。

“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朕了……”宋世琰皱着眉抚摸她的面颊,居然轻笑了一声,“这都是你逼我的,既然落到了我手里,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盯着她僵了一僵的面色,似乎觉得很有趣:“来人,将曲娘子请到刑部大狱去罢,朕来亲自问问她……听闻刑部有‘三十二把手’,什么样的人都能撬开嘴,朕要是听不到答案,便劳烦这些人来罢……”

“朕倒要看看,你跪还是不跪。”

*

曲悠睁开眼睛,牢狱中森凉的寒意袭上她的脊背。

宋世琰派人从渡口将她粗暴地拖上马车,带入她从前十分熟悉的刑部如今诏狱中关着皇嗣,簪金馆已被废置,只有刑部牢狱多些,能为他腾出单独审问的地方。

曲悠在途中昏昏沉沉地想着,她居然真落到了宋世琰的手中。

历史已被改写,她窥不破天命,更看不清自己混沌一片的未来,但她竭力保下了当日玄德殿中的一众大臣,保下了可能死于西韶人手中的汴都百姓,将国玺带给了宋世翾……周檀和叶流春安然离开,除了她之外,一切都安好。

日子提前了一些,但还在顺着历史的轨迹行进。

再过一段时日,宋世翾便会在艾笛声的帮助下成功游说江南世家与公侯,正式称帝,打出“匡扶国本”的旗号一路向西。

宋世琰借兵西韶,却不能对他们行有效的威慑,西韶军队所过之处城池狼藉,于是甘愿臣服于宋世琰的人便越来越少。

永宁末年的冬日里,燕覆率兵打到了汴都城下。

宋世琰失道寡助,穷途末路,不肯落到宋世翾手中,在城墙前自尽身亡。

他登基时不合仪典,所有文书都没有留下来,在青史简上含糊地得了一个“殇”字为号。

胤史中声名狼藉的殇帝更多时候被习惯性地称为“废太子”就此湮灭于战火的烟云当中。

明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借机发难西韶,派濯舟大将军去打了千古闻名的韶关一战。

大胤一片河清海晏,又过了几年,苏朝辞的威望越来越高,上下敬服,因着他在,明帝一朝连党争都几乎绝迹,真正称得上是大胤立国几百年中的盛世。

曲悠想,她此时才真正理解了周檀当日的感受。

她分明早知历史的结果,虽然自己亦身为蜉蝣,但不能束手,努力于罅隙中救下了那些不曾被书写的小人物。

逃离失败,落在宋世琰手中,她并不后悔,只觉得释然。

如果明知能救而未行事,她一定会如同周檀当日一般自责谷香卉坠楼时,飘拂的衣带曾经掠过他的手指;晏无凭死去后,尸体被摆在一尊破旧的神像之下,他跪在一侧,几乎被愧疚和自我厌弃吞没。

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他们下意识做了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周檀当日没有救下晏无凭,她却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汴都百姓没有因西韶人家破人亡,清流诸臣没有死在玄德殿中,宋世翾拿到国玺,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就连周檀都安好无虞。

能换她所有在意的东西平安,哪怕坠入无底深渊,她都觉得值得。

这就是周檀甘愿做桥的感受。

殉道者的宿命。

但周檀遇见了她,于黑水之渊中被拉了一把,挣扎起身,仍能生出重新前行的勇气。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曲悠被捆到刑架上,余光中看见宋世琰亲执长鞭朝她走过来,以鞭尾挑起她的下巴:“悠悠,当日樊楼之上,你说你想要青史留名,想要世间男子都高看你一眼……说的可是假话?”

她鬓角的头发被冷汗打湿,听了这话也不过是有气无力地动了动眼皮:“殿下觉得呢?”

“你如果死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你。”宋世琰轻轻地说,“你留下来是为了偷盗国玺,可周檀他们连能与朕对抗的储君都找不到,拿到又有什么用?”

“你知道吗,朕早年曾帮父皇办过几个案子,帮着刑部的人逼供。对付女犯,他们会先上拶刑,逼问不得,便去衣打庭杖,再不得,他们会取一块手臂长的木板,击打女子腹部,打多了,你就这辈子都没法生育了。”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这些话,说到后来,居然自己先落了泪。

曲悠感觉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不由攥紧了手指。

“还有一些太过残忍,朕说不下去,不过……周檀当初在诏狱的时候,应该受过不少朕见过的,就是取那粗长铁钉,钉入骨头与皮肉之间的缝隙,嘶,你猜,这有多痛?”

“就算到了如今,每逢阴湿天气,他应该还能回想起当日的痛不欲生吧?”宋世琰伸手拭去了自己脸颊上的泪水,颇为怜惜地道,“朕真的不想这么对你,你多与朕说几句话罢。”

曲悠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在发抖。

她修刑律,自然通考过胤时的女子刑罚,只是没想到,有一日书本中的东西会用到她自己的身上。

她苦涩地想着,自己从前分明是手指划破都要贴一块创可贴精心涂药的人,现如今听见这些可怖刑罚,虽然怕得要命,却不愿意说一句求饶言语。

就如宋世琰所说,顺着她的后颈,只能摸到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