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皇后二字毫无动摇,此时再改口,恐怕不能再得他的信任了。

曲悠越过了宋世琰,直接向他身后的“上云乐”中走去,宋世琰一怔,跟着她进去,曲悠立刻反手关了门,对他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很陌生的笑容来。

她这一笑一扫方才的冷漠疏离,薄薄的眼皮掀起,一双乌黑瞳仁紧盯着他,神色玩味,很不常见。

“殿下误会我的意思了,就如同你方才所说,我不甘心只做男子背后的垫脚石,所以,我对世间女子都向往的皇后之位毫无兴趣,不过……”

曲悠伸手点在他的喉咙处,低声问道:“女相如何?”

宋世琰怔了一怔,随即看着面前之人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大声,狭长眼眸中闪过欣赏和兴奋:“孤就知道,孤不会看错人。”

他本想捉住曲悠贴在他咽喉位置的手,可曲悠却飞快地缩了回去,并不看他,只道:“既然我决意为殿下效忠,能做的事情便不止于此,殿下不要耽于情爱误了大事,到时,毁的可是你我两人的名声。”

宋世琰并不执着,只是将胳膊撑在门前,紧盯着她道:“哦,曲娘子怎地突然改变了主意?倒叫孤不太敢信了。”

他倒是十分拎得清,见她松口,立刻不再逾越,连称呼都改回了“曲娘子”。

曲悠主动走到桌前坐下,为自己添了一杯酒,这酒想必是陈酿,芬芳馥郁:“不是突然改变主意,只是殿下先前口口声声说着懂我,却依旧只想将我锁入深宫。这假身份……若我真接下了,必定一生遮遮掩掩,纵使富贵无极,又有什么意思?”

宋世琰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来:“那……”

曲悠晃着手中的酒杯,半真半假地道:“我要以我之名,来做殿下的肱股,做青史留名的女子,大周女帝身侧有女相,本朝为何不可?我自幼熟读诗词歌赋、经义策论和前朝史书,坠楼一案是我亲自查出,后来为保全家性命,我与周檀商议二敲登闻鼓,我去鄀州,也并非是为了周檀,而是想要了解边境境况……说这些,是想让殿下知道,这位置,男子坐得,我也坐得。”

既然宋世琰心中她是这样的人,她便顺着他所想说下去好了。

“殿下若肯给我个机会,我自会让殿下知晓我的用处,但我有两个条件。”曲悠道,“殿下应了,他日您登基之时,我亲自斩了周檀头颅做您的贺礼除奸佞、杀亲夫,名声一起,我入官场也好顺遂一些,您亦有理由擢拔我,岂不是两全其美。”

宋世琰笑了一声:“听起来不错,曲娘子有什么条件?”

“第一,殿下虽然信我,我却不敢冒险,曲府全家上下,不能留在汴都,我会在近日着人送他们去临安,还望殿下不要阻拦。”

见宋世琰微有犹豫,曲悠便笑道:“我人在汴都,自然能叫殿下看见我的忠心,我这人惜命怕死,却不能受人胁迫,殿下若真不放心,大可现在就拔剑杀了我。”

倒是她的性子,宋世琰垂眸想着,大不了到时候派人跟去临安,便痛快应了:“好,孤应了,还有呢?”

“这第二么……”曲悠缓缓地说,“殿下已知,我与周檀成婚多年,却未有子嗣,这其间的缘由,其实是因我身有恶疾,实在见不得男子腌臜脏污……殿下龙章凤姿,我敬之慕之,却不能爱之,辜负殿下一番情意,我实在有愧,只能尽力报之。事成之后,也望殿下允我终身不嫁,我愿倾尽心血,一生只爱王朝基业。”

宋世琰微微诧异。

太子妃没有子嗣,其实是因为他心中厌恶,不想让父亲是上将军的太子妃产子,是而私下里给她喝了多年的避子汤。

曲悠与周檀成婚后并无子嗣,还让他纳闷过,就算夫妻不睦,身侧放着这么一个美娇娘,周檀也不可能天天做圣人……究其缘由,居然是因为曲悠厌恶男子。

想来也是,她为风尘女子鸣冤,对待丫鬟情同姐妹,身侧所有女子都很喜欢她,且不论与她交好的高云月,就连太子妃见过一面之后也是反复念叨。

女子实在不可能以终身不嫁作为理由,加之方才他一番剖白也不见对方因这甜言蜜语动摇,宋世琰信了五分,摇头叹道:“曲娘子如此坦诚,孤也不好多说,你我只做君臣,孤也会以礼待之。”

曲悠立刻举起手中的鎏金酒杯,与他碰杯:“君既知我,也不枉今日你我同居此中的‘上云之乐’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宋世琰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曲悠从樊楼出来时,日已高悬。

她穿过楚霖派来的军队,坐回小轿中,直到放下轿帘,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曲意逢迎良久,她笑得脸都有点僵,坐在这里才觉得脊背冰凉。

曲悠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作者有话说:

悠好像那种胡言乱语女(比如火车上碰见人抽烟,悠直接:可以不抽了吗,我有癌症!!

太子则很像谱新南(虽然在我设定里他还挺帅来着(belike:什么她居然不喜欢我,她一定是有病吧!哦果然有病,太可信了!

注:

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

李白《上云乐》

第81章 南冠客(四) ◇

病重

南冠客(四)

周檀跪在宋昶的榻前, 仔细地将烛台上熄灭的蜡烛一只一只地重新燃起,烛火跳跃在庭中,他的神色却平静凝重,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宋昶半晌没有说话, 只是从喉咙中发出“赫赫”的声响。

周檀极有耐心, 将蜡烛点燃之后, 他起身从一侧倒了一杯茶来, 茶水在殿内放了良久,微微有些凉了。

于是周檀道:“臣去为陛下倒一杯热茶。”

“霄白!”宋昶在他身后厉声唤道, 见他转过身来,声音却又低了下去,断断续续,“老师早知……你也早知, 为何……”

“陛下,您在真如宫之下找到您想找到的东西了吗?”

周檀静静地看着他:“那下面到底有什么、到底有没有, 在您修建燃烛楼之前,一切都不可知,臣不知道,老师和先帝也不知道, 先帝临终时, 甚至并不想知道。若非傅相一意孤行,想要借此让您猜忌老师,这本该是先帝和老师永远埋在地下的秘密……臣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臣知不知道, 您都是大胤的君主, 只要于这江山有益, 先帝、老师和臣,都会竭尽心血辅佐您。”

宋昶重重地咳嗽了许久,低声问:“霄白,你对朕失望吗?”

周檀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宋昶强撑着在明黄床榻上坐起身来,周身并无别的侍卫,于是周檀上前去,将他扶起,安置在松软的枕前。他正要退下,宋昶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敢据实相告,不怕朕杀了你?”

“陛下要杀我,何必等到今日动手。”周檀露出一个浅淡笑容,却毫不惊慌,“皇城内外煌煌何止千人,陛下既然只把我从鄀州召了回来,定然是有无法托付给旁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