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的话他有很多都听不懂,但是这些话都是她迷蒙之间的言语,他从不多问。
他本觉得这些话既然听不懂,说过便会忘记,可是今日他站在殿中,居然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了“发条玩具”四个字,甚至觉得,他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
在京华山和樊楼之上,他就知道她与周围人的不同,而曲悠也亲口承认过,她来自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世界。
大抵是她读了奇珍异书、见了西洋来客后在梦中勾勒的世界,她虽未细说,但时常不经意提起。
这样好的地方,他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
帷帐之后传来一阵咳嗽声,将周檀的思绪拉回了满堂烛火的盛明宫。
皇帝正躺在榻上,身侧只有一个老太监侍奉,周檀多看了一眼,这老太监仍是当日送他出宫的那一个。
“霄白,你来了。”
宋昶唤了他一声。
不过两年,他的声音居然苍老成了这个样子。
周檀心中涌起一种可怜和厌恶交织的复杂情绪,他撩了衣袍,在龙塌三步之外跪下,不远不近的距离:“霄白给陛下请安,圣躬安否?”
“庆功,下去罢。”
那老太监应了,弓着身子缓缓地挪出了殿外,自周檀见他,他好像都没有直起过腰来。
宋昶最亲近的人弯着腰伺候了他一辈子,他自己却认为,能得皇帝的垂青是无上荣光,按照曲悠的说法,这大抵就是“压迫”。
“难为你肯从鄀州回来,你既进了宫,楚老将军想必也回来了,朕总算可以安心些。”宋昶没有拉开帷帐,只是虚弱地道,“边境苦吗?”
“父辈守护过的地方,哪里能叫苦。”周檀淡淡地道,“臣在鄀州安然坦荡,若非陛下事急,臣真想一辈子守在格里拉山下。”
他并没有说假话。
宋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当日你离京之前,曾经问过朕,可有为什么事情后悔过……朕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
他不再称“朕”,而是用起了“我”。
“我这一生,挚友离散、亲长早逝、子嗣不恭,可谓是荒谬凄惨,病痛缠身时,唯一敢信的,也只有远在鄀州的霄白了……今日你我以亲长论,霄白对我说一句实话,燃烛楼一案……你可知晓?”
他到底还是问了这件事。
周檀心中嘲讽地想着,当日他逼杀傅庆年太急,又以退为进,匆匆去了鄀州,宋昶应该没反应过来,甚至忘了多问一句燃烛案。
病弱的皇帝从帐中伸出一只手来,撩开面前的帷帐,年轻的臣子正跪在他的塌前,与两年前离开时并无不同,绛红官袍没有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沉郁之气,只映得他疏朗的眉目艳气了几分。
修竹一般的青年人,青春,干净,染着静水的香气,与他对比,他似乎都能闻到自己身上行将就木的腐朽气味。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少时,与萧越一起纵马西北、白日放歌,尽情挥洒豪言壮志,满怀希冀。
然后故人埋骨流沙,他成为宫城里腐烂的老人。
说不清谁更幸运一些。
周檀心中的可怜与厌恶更盛。
他清了清嗓子,磕了个头,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慢吞吞地说:“陛下,当日老师救我出诏狱的时候,与我详述了先帝驾崩之前的言语,我在想,此情此景,与当年先帝密诏,何其相似。”
宣帝病重,急召顾之言,宫墙内有心思不明的禁卫,皇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太子,一切情形,恰似当初。
宋昶苦笑了一声,不料周檀接下来的言语却让他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陛下,您知道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拦您修建燃烛楼吗?”周檀平静地抬起眼睛来看他,琥珀色的双瞳微冷,“是先帝的嘱托,先帝要真如宫的秘密永埋地下,陛下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是带了几分怜悯:“是为了您啊,陛下,先帝早知此事,却没有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动土,临行还要叮嘱老师尽力阻拦,是为了让您不因此事迁怒、愤恨。血脉一事,他临终之前,甚至都已经不在意了。”
“老师谨遵先帝遗愿,尽心尽力地阻拦陛下,却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切,燃烛案便已肇始。如今,我深恨傅相的理由又多了一桩,陛下应该知晓臣的心了罢?”
宋昶半晌没说话,只是呆滞地坐在榻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般,重重地咳嗽起来,手抓着身侧的帐子,用力得颤抖。
“臣要说的话已然说完,能叫老师这番言语不至永埋地下,也算是臣的造化。”烛火晃动了一下,周檀眼神闪烁,殷殷地道,“那陛下急诏臣回宫,是有什么话想说呢?”
第79章 南冠客(二) ◇
上云
南冠客(二)
皇帝病危, 汴都风声鹤唳,有爵之家都不敢放纵子弟在外嬉笑游乐,生怕不知何时就触了宫里的霉头。
是以近日樊楼中的客人少了许多。
叶流春离开春风化雨楼,对外只说是从良离开了汴都, 太子最擅表面功夫, 几乎无人知晓这惊才绝艳的春娘子是入了太子府中做侍妾。
只有一楼大堂中的举子会感叹再也听不到那样好的月琴了。
曲悠上楼的时候, 还听见大堂中有醉酒的文人在吟诵。
“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 伤流景……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她想,唱的果然是叶流春。
侍卫将她引到底层的雅间前, 这次她也留心抬头看了看,为太子留的房间, 词牌名是“上云乐”。
好狂妄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