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举迁觉得有些眼熟,不由一愣,周檀接过那个托盘,反手就将它恶狠狠地打翻在了堂前:“诸位大人也看看,这样东西,你们认不认识?”

离二人比较近的一个军中文书先认了出来:“这、这不是上个月送出的那批……”

他立刻住了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王举迁放下了手中的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周檀方才递给他的袋子,又从案前绕过去,将那地面上的粮袋看了一遍,这才明白过来。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问:“小周大人……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周檀重新坐下,给他座位上的酒爵中添了一杯,闻言回道:“哪里来的?街边叫卖,粮店后仓,多是在鄀州贫民聚集之地,他们不识此物,只知这米便宜。我不过派了些人简单查了查,就足以让在场诸位一人喝上一碗了,王将军猜猜,我没查出来的,在鄀州城还有多少?”

“你、你是说,我勾结商贩,贩卖军粮牟利?”王举迁这才彻底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感到一阵荒谬,“荒唐!我王某人虽然半生行伍、书读得少,却也知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小周大人怕不是从别处偷来了这军粮麻袋,刻意污蔑我吧?”

“将军这话说得蹊跷,我才来鄀州几日,就算是想刻意诬陷您,也得找得到门路、拿得到军粮才行。”周檀淡淡地回道。

他从案前站了起来,往庭中走了几步:“自我发现此事之后,日夜悬心,不得已才将诸位都请到了我的庭院当中,又出此下策,将此事公之于众,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不怕与王将军说句旁的话,我与您虽相识不久,但直觉您是个直爽率真之人,又忧国忧民,满心惦记着杀敌和百姓,想来不会做这样卑鄙下流的事情。”

王举迁冷着脸“哼”了一声。

周檀话锋一转:“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您是如此,可您能保证这庭中诸人皆是如此吗?”

“我右手边的赵大人,你为何自这米粥上来之后便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看?还有远处那位郑大人,一口都没喝,这贩卖军粮的事情,是否有你们一份?”

曲悠端着手中凉下来的青花瓷碗,悄声到了周檀面前,周檀看了她一眼,曲悠便笑道:“前几日夫君买来米粮,我还在心中纳罕,今日行此事,我更是懵然不知,如今才听懂了几分。我们是至亲夫妻,我尚且不知道夫君的打算,王将军说此事并非你所为,那你可有至亲,能行此事、敢行此事吗?”

她言语轻巧,像是真心疑惑一般,王举迁怔愣片刻,面色这才变了,他退了一步,不知想起了什么,颓然坐了下来。

周檀挥了挥手,围在庭院四周的侍卫们便听令退下了:“我这侍卫已然撤去,诸位大人若是现在有想离开的,请自便罢。”

王举迁侧头看了一眼,并无一人动,哪怕是刚才被周檀点名的两位。

二人吓得抖如筛糠,可到底没有起身挪动一步。

周檀是什么意思,众人此时已然彻底心知肚明。

吴渀在鄀州城内横行霸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生王举迁是吴渀的亲戚,有鄀州兵权在手,这样一棵大树护着,就算对他多有不满,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平素他贪财贪色也就罢了,没想到如今居然把手伸到了军粮上王举迁信赖,吴渀才得以在军粮当中做手脚,西境本就是军士苦寒之地,偷卖军粮,触到了王举迁最大的逆鳞。

这新来的小周大人果然厉害,三言两句,便想说服王举迁倒戈。

可是吴渀到底是王举迁的妹夫,真的能被这轻巧言论说服吗?

周檀见王举迁面色惊疑不定,微微垂下了眼睛,于是曲悠忽然后退了几步,压低声音道:“王将军,借一步说话。”

王举迁一怔,看了周檀一眼,周檀背着手往下走了几步,示意周围侍卫退下。众人离得远,只见曲悠在周檀背后隔着扇子低语了几句,然后王举迁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两眼,又询问了一遍后,将手中的铁剑归了鞘。

他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再和周檀说,也没有招呼旁人,提着剑便怒气冲冲地出了府门,王举迁的夫人攥着帕子不知所措,只好眼睁睁看着夫君随意牵了一匹马后飞快离开了。

“诸位大人,不知今日的酒可好?”

周檀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持酒爵,满饮一杯之后,颇有些遗憾地道:“这是我自汴都带来的美酒,不如鄀州的葡萄美酒香醇,却也能入口。”

众人何尝听不懂他的意思,有几个当即便道“下次我为大人带酒来”,还有几个匆匆地抬手将手中的酒喝了,有些谨慎的一言未发,只是在此杯之后随着众人离开了周府。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后,鄀州恐怕是要变天了。

何元恺原本坐在庭中的最末席,等到女眷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取了块帕子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准备离开,不料转身还没有几步,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女声:“何先生留步。”

转头就是周檀那位如花似玉的内眷,曲悠叫住了他,拿着手中的扇子随意扇了扇,问道:“先生今日可尽兴?”

何元恺拱手答道:“少夫人匠心独运,这府中十分雅致,小人领教了。”

曲悠却似乎不想和他打哑谜,她左右看了两眼,确信没有外人之后,直截了当地说:“我和夫君今日所为,可少不了先生的手笔,我是问,先生看着我精心排出来的这一出大戏,可还尽兴?毕竟……”

她慢悠悠地道:“军粮袋子和吴夫人那位经年前的侍女,不都是先生找来的吗,我若不物尽其用,岂不辜负了先生一番美意?”

何元恺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本以为今日所有都是周檀的安排,不料面前这女子比起周檀来也不遑多让。

他眼睛中倏地闪过一丝精光,眼见着周檀自曲悠身后走过来,便笑道:“不知道小周大人和少夫人,这番要怎么谢我?”

第66章 百丈冰(八) ◇

变天

百丈冰(八)

三人在后园中随意找了一个凉亭, 婢女们添了茶后垂着头下去,何元恺打量了一眼,笑道:“小周大人和夫人不愧是从汴都来的,府内连下人都这么有规矩。”

周檀意有所指地答道:“自然要有规矩, 若无规矩, 也遇见了居心不轨的下人该怎么好?”

曲悠掩口笑道:“夫君说笑了, 人总是要有把柄, 才会怕有人居心不轨,当然, 行事坦荡,也不一定不被人构陷,只是我相信何先生这样的好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何元恺瞧着这二人夫唱妇随, 便尝了一口手边的茶不是鄀州常喝的茶类,但茶粉细腻, 甘韵幽香:“好茶,好茶,夫人今日既能留我,可见是小周大人的知心人, 有些话我也不必避着你说了。”

他虽说“不必回避”, 但此句之后便沉默了下来,再不说话,曲悠瞧了瞧凉亭外日暮的天色,知晓他想听个解释, 便道:“先生遣那孩子抱着军粮袋子来府门处时, 我就已经生疑了, 虽说吴渀这么多年来有恃无恐, 可总不至于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还有旁的米店、粮店,收到这种东西,合该迅速将麻袋处理了才是,怎么会留着让我顺蔓摸瓜,一路查到了鄀州的贫民?”

何元恺挑了挑眉毛,示意她继续说。

“不过我当时也只是生疑罢了,直到吴大夫人那个婢女出现,我才确信这鄀州城内有人相助我夫妇二人。”曲悠看了周檀一眼,“她出现得实在是太巧了,当年这人未死,吴渀都查不到下落,怎地我一查就能浮出水面?于是我找人跟了这侍女几天,得知她刚搬到鄀州城内不久,我的婢女在她小巷门口卖了几天的胭脂头油,好不容易才套出话来她说,当年有人救下了她,又把她送到了城外,如今接她回来,就是要她报恩,将此事对吴大夫人和盘托出的。”

何元恺眯了眯眼睛:“夫人好手段,我只是严令她素日不许出居住的民巷,却不想从找到她那天起,夫人便把人安排到她家门口去了。”

曲悠笑眯眯地道:“小伎俩罢了。”

周檀轻轻晃着手中的茶杯:“先生在吴府中卧底了这么久,自吴渀娶了王怡然,一直到如今,想来也有十余年了。你得了吴渀的信赖,他连夫人亲子的秘事,都敢放心大胆地告诉你,想必先生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罢。你想要什么?”

茶杯中有水洒了出来,周檀漫不经心地问:“知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