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琼枝抱着她,喜枝挑开帘栊对门外的小丫鬟们吩咐了声“禀告夫人,小姐午睡醒了”,随后回来斟了杯桂圆水,一勺一勺地喂冉念烟喝。

环视整间屋子,她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对面铺着泥金贴落的墙上悬挂着的芳溆双燕图。这是父亲亲手所绘,赠予母亲的定情信物,裱褙旁的两行“燕燕于飞”的小字还是母亲亲手题写。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幅画,上一次是母亲故去后,她和奶娘夏氏一起整理母亲装在金漆匣子里的私物,这幅画就压在最底下,用蜡纸极细心地包裹起来。奶娘抱着画眼泪纵横,说自从父亲战死,十几年来母亲再没拿出它。

此时,这幅画正静静地悬挂在墙上,图轴下的香案上,博山炉里飘散出若有似无的沉檀轻烟。

这里不是冰冷如梦魇的皇宫,也不是外祖母的镇国公府,而是寿宁侯府,那个她四岁之后就再没回去过的家。

她真的回来了,此时父亲还在世,母亲尚未消沉,一切不顺心的变故还没发生。

正想着,耳边就传来了小丫鬟推门的声音。

“侯爷和夫人回房了!”

冉念烟猛地回头,怔愣地看着两道人影自背光中走来,从模糊到清晰。

一个高大英挺,硬朗的五官如刀斧削成,一双眼眸更是明若晓星,虽穿着宽大儒雅的绀蓝直身袍,依然难掩昂藏的气势。

一个纤眉秀目,光洁莹润的脸庞如同美玉,唇角总是带着和蔼的浅笑,衣着更是柔和淡雅,绯色的杭罗长衫,素白的马面裙,衣襟上沾染着若有似无的蔷薇花水香气。

并肩而来,言笑晏晏,好一对璧人。

这就是她的父母吗?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

上辈子,父亲在她三岁时战死,她对父亲的唯一印象只是一个朦胧的高大身影。父亲的死也带走了母亲的活力,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母亲,明艳,亲和,而非记忆里那个深闭院门的憔悴女人。

她张开短短的手臂,扑进父母怀里。

“爹爹,娘亲!”

父亲一把抱起她,那个怀抱还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大。

“嗯?我的盈盈怎么哭了?”

母亲解下帕子,擦拭着女儿狼藉的小脸,无奈一笑,“这孩子,怎么又哭了,还在想你奶娘?”

奶娘?对了,奶娘怎么不在?

父亲一边抱着她在房间里踱步,一边道:“是想奶娘了?还以为是想爹爹了呢!”说完,特意做了个鬼脸逗女儿开心。

泪水收了回去,冉念烟咯咯笑着抱住父亲的脖颈,想说一声“就是想爹爹了”,可吱吱呀呀了半天,舌头都要打结,只说得清“想”、“爹爹”几个零星的字,把众人都逗乐了。

看来这具身体还不会说太复杂的句子。

母亲坐在榻上,看见炕桌上装桂圆水的瓷碗,问了句:“这是什么?”

喜枝道:“是桂圆水,按夫人的吩咐,小姐一醒就喂她喝下。”

母亲试了试水温,顿时拧紧了眉头,“冷冰冰的,怎么不温好了再喂!”看喜枝就要跪下认错,母亲摆摆手,道:“算了,下次用点儿心。几个人加一起都顶不上夏奶娘一个,怪不得盈盈总是哭着喊着让她回来,我也恨不得她立刻就站在眼前。”

父亲道:“她儿子在乡下病了,怎么说也要十来天才能回来,按我说,直接把她的家人从田庄接到府里当差,岂不方便?”

母亲道:“这事要和大哥说,田庄的事情都归大房管,夏奶娘的丈夫好歹是个小管事,我不敢随便调动。”

父亲道:“这算什么难事,晚饭前去母亲那儿请安,之后我找个时机和大哥说说就行了。”

冉念烟乖乖靠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闲话。

既然老天让她回来,就是给了她改变命运的机会。这辈子她只想为自己而活,什么大梁皇后、逼宫造反、储君之位,这些劳什子都和她无关!她只想亲人不离,骨肉相依,这就够了。

···

和京城的诸多世家相比,寿宁侯府的人丁并不算兴旺。老侯爷一生娶过两妻一妾,只留下三个儿子。结发妻子卢氏早亡,未曾诞育。长子冉端是卢氏的陪房丫鬟程氏所生。程氏为人仁厚恭俭,在卢氏夫人亡故后主持了两年中馈,直到新夫人进门才退居幕后,而这位生下了次子冉靖和幼子冉竣的新夫人就是冉念烟的亲祖母。

祖母未出阁时是翰林学士崔户的孙女,家学深厚,祖母自小耳濡目染,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无论是骈散还是诗赋都有一定造诣,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可冉念烟的祖父却和冉家先辈一样出身行伍,对诗词风月上并不留心。

性情不和,话不投机,祖父和祖母间的感情很淡漠,祖母便将半生压抑都化为对两个儿子的寄托,将心血悉数倾注于他们身上。

可悲的是,学识上最受祖母赞誉的父亲在突厥屡次犯境时投笔从戎,而最得祖母怜爱的三叔父在她离世后无人管束,渐渐耽迷于花街柳巷,败坏了家业。

到了酉时,刚刚睡醒的冉念烟由父亲抱着,和爹娘一起来到祖母的慈荫堂用膳请安。

慈荫堂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苍翠的松柏掩映着悠长的朱红回廊,尽头是古黯的金字大匾,悬挂在对开的一码三箭式槅扇门上。门常常是洞开的,总是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在门首默然侍立。

微风吹过,花圃里淡金色的萱草微微颤动,而这幢巨大的建筑仿佛永远静止于时间之外。

大伯父一家已经到了,他们一家总是最早到的。而三叔父尚在国子监进学,祖母便酌情免去他的晨昏定省。

祖母坐在堂上,身上穿着靛蓝长袄、香色披风、裙褶密层层的洒金线官绿马面裙,斑白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一窝丝发髻,外罩了金丝狄髻,虽然保养得宜,可是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清冷之气,这在大户人家的太夫人身上是很少见的。

冉念烟被放在地上,在母亲的引导下和众人一起行礼。

“恭请母亲身体康泰。”

“恭请祖母身体康泰。”

祖母淡淡地笑着让众人起身,又让身边的杜嬷嬷奉上香茶,两家人分别坐定。

父亲是侯爷,二房便坐在更尊崇的左手侧,大伯父和大伯母则在右手侧落座。冉念烟和大房的堂姐堂兄打横坐在祖母身边的长杌子上,一边吃着点心匣子里新出炉的藤萝饼,一边听大人说话。

祖母先向大伯父问过了今年田庄上春耕的事,话题又七拐八拐绕到三叔父的举业上。冉念烟上辈子对这个三叔失望透了,不愿多听,垂下头看自己绣着海棠花的鞋面。

其实,她是有些紧张的,因为身边就坐着年长她六岁的堂姐,定熙帝的原配皇后冉念卿。堂姐在弥留之际再三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萧韶,她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轻轻叹了口气,却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一抬头,正和五岁的堂兄冉珩对上眼。他身上穿着百衲的童子衫,红黄蓝绿的小菱格看得人眼花缭乱,头上剔得光溜溜,只在头顶留了一片桃儿似的碎发,眉心还点了颗胭脂记,活像年画上抱着年年有余牌子的善财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