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1 / 1)

他说的淡然,将其中原本应有的惘然失落藏在字句间。

冉念烟道:“那是你自找的,因为你做了不孝不慈……”

“那也是你自找的。”徐夷则很快打断了她长篇累牍的陈言,“令我倾心,是你自找的麻烦。”

她忽然气得发抖,继而想发笑,“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诡辩的才力。”

徐夷则道:“这不是诡辩。我常听说,万花丛中,人们总会争相攀折最具风姿的那枝,你也是如此,我该怪谁呢?对不起,我本无心唐突,可若不是你问,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我自己。”

☆、第八十八章

冉念烟不知他这番话从何而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上一世,他根本未在她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除却最后拥兵自重、直逼京师时的威慑与压迫, 他少年时的样子在她心中几乎是空白的。

“怪就怪我平白问起这件事吧。”她叹了口气,徐徐说道, 扭过头去再不说话,好像要把方才那番激烈的谈话从记忆里抹除。

徐夷则并没显露出半分颓然,渐渐松弛下来,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真正年少的冉念烟是如何闯入他的眼中的。

那是仲夏, 天气和今日相仿佛,熔金般的骄阳将万物浸在温暖的光线里,他第一次从西北回来,三年了,一路的风霜雨雪, 衣上的血腥还不曾抹去,等待他的是名义上的母亲的刁难,和朝廷上注定不会公平的封赏。

这些他并不在意,真正令他悲哀的是他已证实了母亲的死讯,她早在自己刚刚离开草原时便离开了, 而他,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依旧把她放在心中最隐秘的所在,暗暗期待着有朝一日,在报得血海深仇后, 还能母子重聚。

他登上漱玉阁,这是徐府最秀美清雅的一处楼阁,是模仿镇国公府江南旧宅的一处池亭修建的。

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都退避三舍,无论是府上的下人,还是那些堂兄弟,因为他周身蒸腾的杀气与血腥,更是为了避嫌,以免在嘉德郡主面前落下把柄。

只有眼前碧沉沉的漱玉池平静地在他面前展开,这令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宁静,满池的芰荷亭亭立于水面,伞盖般的荷叶间忽的漾开一道涟漪,也划开了他的心湖。

接天的碧叶徐徐分开,伴着泠泠清歌,是家里的女孩子划着小船来采莲子吧。

他想回避,却已迟了,从藕花深处映出一道纤柔的影子,翠色的衣裙似要融进溢目的柔嫩的叶与清波中,恬淡的笑靥却如花瓣,泛着轻浅的红。

他认得她,是他名义上的表妹,和他一样,都是寄人篱下的人。

三年未见,她已出落成如此风姿,眉眼间再不见昔日的哀愁,只有天真的快乐,令他神往,心弦被重重拨动了,余音绕在耳畔,和她朱唇见逸出的柔美清歌纠缠,良久不曾消散,连时间都变得缓慢悠长。

“啊!”一声惊叫惊破了眼前近乎幻象的宁静柔和,“你是谁!”

开口的是她身边的一个女子,应该是她的丫鬟。

立即有另一个丫鬟发现了他,也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回桨,往岸边划去。

“你是什么人!”丫鬟慌乱地呵斥着。

他并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有时间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他的眼、他的心都在那个从荷花中走来的女子身上,因为她也正毫无扭捏顾忌地看着自己,既非挑衅,也无深情,只是坦然纯粹到极致,仿佛在她的目光里,他也被变得纯粹干净。

“你是夷则表哥吧。”她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认出了自己,总算还有人记得他。

她夺过船桨,小姑娘的力气很小很小,生于深闺的她更是没做过这种费力的事,可她依旧执拗地无视丫鬟们的惊呼和劝阻,一寸寸、一下下划到了漱玉阁下。

船随着波光荡漾,她抬起头,抬起住着波光的璀璨双眸,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自船上站起,轻盈的衣袖裙摆随着池上清风摆荡,似要凌波而起,乘风而去。

“这个给你。”白玉似的手举起娇艳的荷花,堪堪掠过白石砌成的池台,送到他身前,他能轻易看道上面折射着阳光的盈盈露珠。

他蹲下,几乎与她平视。她比自己小几岁?六岁?七岁?他今年不及弱冠,眼前的女孩子也才是豆蔻年华,他甚至发现她的脚正高高踮起,为了达到他的高度,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竟有些固执的可爱。

真是奇怪的女孩子,这么小,却执着固执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他道。

令那两个正慌乱的丫鬟们惊讶的是,这个身带血污,满面阴沉的少年说起话来竟清朗若斯,像是看不透的晨雾,温润而令人迷失。

“因为你杀了突厥人。”女孩子一字一顿地道,似乎在强调自己不是开玩笑。

“小姐!”丫鬟从少年话语带来的幻境中惊醒,“他……他也是突厥人!”

“不,他不是。”女孩子固执地道,从始至终未将目光从他的面孔上移开,“他在西北杀了突厥人,是替我的父亲报仇的,替我的父亲报仇的人,我永远记在心里,你们不许侮辱他。”

他险些忘了,眼前看似快乐单纯的女孩子,也有一番痛彻心扉的过往。

她的父亲死在定襄,死在突厥人的铁骑下,若非如此,她又何至于几番辗转,寄寓在外家,若非如此,她还是寿宁侯府娇养的嫡出小姐。

虽然宛若云泥,可他们竟是一样的人,都有着相似的过往。

接过她递来的那枝红莲,方知同时递来的,是她藏手中的一块丝帕,还沾染着她衣袖间的熏香,淡淡的花香裹挟着清远的沉檀,萦绕在指尖久久不散。

“擦擦脸,去见嘉德郡主吧,不要怕。”她轻轻贴在他耳畔,用仅容他们二人听得见的语气,如漱玉池的碧水,澄澈而不起波澜,却令他的心湖再不能平静。

这算是关心吗?

他方才知道,这世上除了父母外,还是有人关心他的,即使她怀着顾忌,不敢让身边的丫鬟们窥破这份关心,可他却再没忘记那天的瞬间,短暂如惊鸿掠影,却漫长到两世也挥之不去。

看着她淡漠的神情,虽只有一个背影,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早已不记得这些琐事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我永远记在心里”,到底还是忘记了。

也好,这本是他的一厢情愿,有他记着便够了。

···

对于徐夷则的那番剖白心迹,冉念烟几日来百思不得其解。

流苏问她那日去了哪里,她却反问:“堂姐和徐家定了亲事,你是知道的吧。”

流苏一定知道,母亲一定会告诉她,并嘱咐她提防别人,不许和小姐说,免得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