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1 / 1)

“后来,那位被裴卓搭救的使者为大梁援军引路,找到了濒临溃散的突厥正统王庭,那时我的丈夫已经在乱军中丧命,他便向我和阿依弘忽禀报――”

冉念烟知道,弘忽是突厥人对公主、长公主的称呼,这位名唤阿依的女子应该就是昆恩可汗的亲生妹妹,最后也追随她的王兄而去,因病死在了流亡的途中。

“大梁使臣们本已回到宣府,被宣府太守以厚礼迎入城中,太守还说,突厥的动荡事发突然,且事关机密,不能外泄,以免边境民心动荡,士兵溃逃。使臣们相信了他的说辞,不与外界接触,只是在太守的安排下秘密地住在官廨中用来堆放杂物的跨院。除了太守,没人知道他们已经回到了大梁。”

“可就在当晚,他们的住所竟无端失火,除了那名使臣因为偶感不适,到院中透气,正好遇见带着火油火把前来灭口的太守和家丁,因而躲在池塘中,侥幸逃过一劫,其余的使臣全部在睡梦中葬身火海。后来他才知道,宣府太守在酒菜中下了迷药,他因身体不适,未曾动筷才得以幸免,不过因祸得福,他听到了太守对手下的命令。”

“什么命令?”谢暄咬着牙关,紧张地问道。

“‘谢大人说了,一个不留。’”伊茨可敦说完,别有意味地看向谢暄,眼中依然是柔和与慈爱,可此时此刻,令人无法理解。

朝中姓谢的官员很多,单论谢迁一族,便有数十人在朝为官,可伊茨可敦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众人,太守口中的谢大人和谢暄脱不开干系,或者说,就是他的父亲,谢迁。

“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那个太守就是殷士茂,而在幕后操纵他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大石落在人的心中,过后半晌都无法从震荡的余波中清醒,更无法产生任何清晰的思路,脑中一片空白。

谢暄毕竟是谢暄,沉稳如初,并不因石破天惊的真相而失去分寸。

“原因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总要有一个恰当的原因。”谢暄道。

“因为他们也受了蒙蔽。”苏勒愤然站起,打断了谢暄的质问,“你父亲是个自私的人,他不是为了什么大局,而是为了你们谢家!”

“苏勒!”伊茨可敦立刻用突厥语喝止他。

苏勒却像一匹失控的野马,并不如往常那般在意母亲的规劝,也许是想到父亲的惨死,想到自己在驱逐中度过的十数年光阴,这些沉重的包袱令他无法维持镇静,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本就不是善于忍耐的人。

“武将的势力已经进入京城,是谢迁为了将他们分化到西北边镇,轻信了始毕利的谎言,裴卓将军不是真的投降,而是诈降,只因为知道谢迁的阴谋,谢迁就用花言巧语蒙蔽你们的皇帝,让裴将军滞留漠北……”他后面的话已然混沌不清,甚至开始胡汉交杂,精通突厥语言的谢暄却听得分明。

千夫所指,不外与此。此时,站在苏勒背后的,仿佛是突厥的十万枯骨,以及裴卓难以安息的冤魂,他们冷冷地注视着谢暄,扣问着他心底尚存的恻隐之心。

比起苏勒的意气用事,伊茨可敦显得更为平静宽厚,用她那母亲般的目光抚慰着谢暄,柔声道:“你的父亲和殷士茂不同。殷士茂与始毕利勾结多年,渐渐尝到了甜头,也吃到了苦头――与合作,始毕利便佯装败仗,为殷士茂积攒战功;不合作,始毕利便大举进攻,殷士茂也吃了几次大败仗,原因就在这里。反观你父亲,多年来执掌兵部,对抗始毕利逆贼,有功无过,算是弥补了年轻时的草率。谁都会犯错,至少他是个值得原谅的人。”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冉念烟原本就觉得奇怪,像他殷士茂科举出身,其貌不扬,其德不显,怎么就能屡立奇功?最后却又败得那么惨,险些让始毕利可汗的兵马直捣京师,只能由徐衡收拾烂摊子。

苏勒无视母亲安抚的意图,厉声反驳道:“原谅?那谁又能原谅我死去的父汗,原谅突厥十万战士的英魂,谁又能原谅――”他忽的指向徐夷则的方向,却被伊茨可敦打断了。

“苏勒!你真正的仇人是始毕利逆贼!”

这一回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厉,苏勒脊背发麻,双肩因压制了怒气明显地震颤着,最后颓然坐回椅子上,由怒转悲,可他深知泪水的可贵――铮铮男儿怎能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仇敌之子面前。

谢暄由震惊转为怅然,随后冷笑一声,道:“所以,那封弹劾信其实误打误撞印证了真相?还是薛衍真的知道什么?他的伯祖是定襄知县,那里也是西北重镇,紧邻宣府,或许他们真的听说过只言片语――消息毕竟传出来了,你们能知道,就可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们谢家卷入殷士茂的通敌案本是种因得果。”

冉念烟帮他问出了余下的问题:“所以,若是揭露殷士茂的罪行,就难免将谢尚书十年前的旧事重新提起?谢家已不安全,弹劾信中一样提到了我们冉家,因为姻亲的关系,与谢家多有来往,在西北同谋利益,那么我父亲纵使是清白的,也难逃被冤屈的结局?”

她语气平静,一连串的反问后,更为坦荡地道出她的底线。

“陷父于莫须有之罪,是为不孝不义。不孝不义之事,纵使合乎道义,我也绝不会做,我宁可与谢家站在同一立场,也绝不同意让十年前的事真相大白。”

苏勒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道:“你不同意?你有什么能力左右我们的决定?”

冉念烟道:“没有寿宁侯,恐怕大梁也不能保证您的安全了。”

西北边镇,之前有徐衡,现在则靠冉靖独臂支撑,如果在京师动摇了冉靖的威信,军心生变,始毕利可汗的大军破境而入,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兄长留下的唯一子嗣。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理由,苏勒几次想要反击,憋得脸色通红也无法想出合适的理由。

“好了,都不要闹了。”伊茨可敦道,“此次请谢公子来,就是想借助谢家的力量。我们可以避重就轻地只说殷士茂通敌一事,前提是殷士茂必须无声无息地死去,死无对证,谢尚书才能绝对安全。”

谢暄垂头沉思,依旧如往日般波澜不惊,可此时,那双明若星子的眼中压抑着汹涌的暗流,无数的计算权衡在坚冰似的沉着下交错纵横,留给人的,始终是一抹疏淡的侧影。

“知道了,希望你们能信守诺言。”

苏勒道:“我们不像你的父亲,我们从不说谎,更不出卖朋友。”

谢暄淡淡地笑笑,对伊茨可敦等人拱手告辞,最后带着探究的神色看了一眼徐夷则,旋即对冉念烟道:“冉小姐,请借一步说话。”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冉念烟留心观察徐夷则的神情,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自从坦白之后,他们便达成了某种合作上的默契。

见徐夷则没有什么反应,她才在苏勒审视的目光下和谢暄来到门外。

门外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槐树,枝叶如华盖,不知年岁几何。

这里曾是先皇后的产业,先皇后出身前朝氏族,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经由时间的磨砺一点一滴积淀下来的,加之空置多年,更有种繁华落尽后的真淳与亲切。

谢暄就在树下负手而立,仿佛刚才主动提出借一步说话的人不是他。

冉念烟无奈笑笑,他向来是这个样子,一旦热络,反倒不复记忆里的亲切了。

“谢大公子,有何指教?”她笑着问道,却也尽量控制着言语上的分寸。

“这个拿去。”谢暄侧过身,依旧不正视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

他以两指拈着一张纸片似的东西,送到冉念烟面前,冉念烟仔细一看,竟是一封夹在信封里的书信。

“这是……”她有些失神。

“是昀儿给你的。”谢暄颇为尴尬地解释道,耳根已微微泛红。

☆、第八十六章

如果谢昀在场, 谢暄绝对有打死他,再自刎的心情。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处在这么难堪的境地上,先是道貌岸然地将无亲无故的女子单独约出, 再亲手送上一封意味不明的书信。

一霎时清风浮动,槐树的枝柯徐徐摇曳起来, 一时间树影参差,冉念烟竟不知该不该接过这封信。

“谢大公子唤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冉念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