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1 / 1)

他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似乎是一个佛堂,窗外衰草连天,朔风呼啸,看气候也在幽州。香案上孤零零供着一个灵牌,李华章心里忽的生出一股排斥,似乎极不愿意看到这个灵位。

他定了定神,还是走上前,看到了上面的字。

“吾妹明华裳之灵。”

李华章心里的感应落实,随即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痛。裳裳死了,什么时候?

李华章想法未落,外面很快响起脚步声。李华章不知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但看佛堂的干净程度,显然主人非常爱护此地,他正想着要不要和主人解释一二,申明自己并非有意冒犯,但当他回头看到来人,即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来的人是他。或者说,梦境中的李华章。

幽州酷寒,风沙也大,来了幽州难免会粗粝一些,但梦境中的李华章要比他的岁数沧桑得多。这种沧桑并非指容貌,而是精神气。

他看着不过二十六七,但面容冷硬,眼神沉寂,竟已有古井无波之感,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会激起他的情绪波动。李华章看着他走到案前,躬身为灵位上了一炷香。

李华章似乎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情绪,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他盯着牌位上的名字,默然看了良久,缓缓开口:“如今是天宝六年九月,总觉得你离开了很久却又仿佛没多久,不知不觉,竟已十年了。”

李华章根据时间推算,照这样说,明华裳在圣历二年就死了,他心里狠狠一揪,她死的时候,竟然才十七岁。

梦境中的李华章深深叹息,在蒲垫前坐下,正对着明华裳的牌位,仿佛在闲话家常:“那时,我以为留你在镇国公府是对你好,谁知,正是我为你引来杀身之祸。姑母和三郎斗了几年,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煊赫一时的太平公主府,如今也不过一片废墟。她死了,可是,你也再回不来了。”

“如果当时让你离开镇国公府,跟着苏行止走,或者我主动向则天皇帝表明身份,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瞒来瞒去,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姑母竟然以为杀了你就能让则天皇帝相信你才是章怀太子遗脉,从而保下我.....呵,何其荒谬。”

“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将我送出东宫,如果镇国公没有将我带回明家,我随着父兄早早死去,是不是会更好?至少,你不会死,会和亲姐姐无忧无虑长大;苏雨霁不会心怀愧疚,下落不明;镇国公也不会一夜白了头。而我,也不用像个笑话一样,费尽心思恢复了李唐江山,却也和李家所有人断绝了关系。”

他的声音平淡苍凉,没有起伏,但李华章却从中听到了锥心刺骨的痛。

他共有两个父亲,其中养父镇国公对他有恩,但他害得镇国公的小女儿英年早逝,大女儿怀恨终身,镇国公一夜白头;生父章怀太子对他有义,但他的姑母杀死了他救命恩人的女儿,叔叔因为猜忌他而打压镇国公府。生父养父,恩义两重,他哪一重都全不得。

李华章心里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像是他也经历过这种深恩负尽、死生亲友的痛苦。李华章不由想,若他面临这种情况,该怎么做呢?

对他有恩的养父,爱女因他丧命,李华章不报仇是忘恩负义,若报仇,他难道要杀了自己的姑姑吗?

有家不能回,有仇不能报,似乎,也只能将自己流放到幽州,在塞下一日日的风沙中独自消化痛苦。

李华章不由叹气,叹气声正好与梦中人重合。李华章抬眸,和蒲垫上的人视线相对。他似乎看着上方神佛,又似乎隔着时空与李华章对视,低声道:“我愿用我这一世所有,换她来生平安喜乐。如果有机会.....”

梦境到这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化作点点碎沙,流逝坍塌。李华章从梦境中挣脱,猛地睁开眼,发现他并不在佛堂,面前也并不是冷冰冰的灵位,而是活生生的她。

她埋着脸,一只手搭在外面,睡得毫无所觉。刚才将梦境撞碎的东西,正是她的手。

李华章低低叹了口气,这回叹气不同于梦境,他虽然无奈,但底色是幸福的,心甘情愿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李华章侧躺着,近距离凝视明华裳酣睡中的脸,不由想起刚才那个梦。

那个梦是真还是假呢?李华章不知道,但他知道,她还活着,并在他身边,已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他早就发现明华裳似乎隐藏着什么事情,有一段时间她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故作快乐地为自己安排后事。幸而,苍天有眼,她活了下来。

或许,并非是苍天有眼,而是有人做了交换,用一世保疆卫国的功德,换她能提前预知灾难,早做防范。人生由此开启另一种可能,李华章,明雨霁,镇国公,都因此有了美满结局。

如果梦境没有提前结束,另一个李华章原本想说什么呢?如果有机会,他想做什么?

李华章轻柔拂过明华裳头发,替她将睡乱的发丝整理好。无论梦中人想求什么都没关系了,因为,他已经做到了。

顺便提一个巧合,今年,也是天宝六年,九月。幽州比中原冷,芳菲早已谢尽,但在洛阳,应当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

命运终对他网开一面,赐予他一个大团圆终场。

明华裳发誓早起的第若干天,再一次睡到自然醒。明华裳一边吃早饭,一边转移责任:“你怎么不叫醒我?”

李华章替她倒了杯酥茶,说:“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要练习马术也不急于今日。等开春草长出来,我陪你去草原上练吧。”

明华裳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愉快地再一次拖延,哦不,将任务合理延期了。

吃饱饭后,李华章去营地里练兵,明华裳就待在节度使府衙里,继续编书。她来幽州后,发现这里官吏水平参差不齐,很多衙役连破案的基本常识都没有,只知道靠老办法逼供嫌疑人来找凶手。明华裳早就想过写一本关于破案的工具书,李华章再三鼓励她,明华裳终于下定决心,将她这些年画像的感悟,从玄而又玄的天赋感受,到言之有据的技巧经验,都写下来。

这本书一写就是许多年,她来幽州的第二年就动笔了,直到现在,也不过写了三分之二的样子。她埋首在卷宗和画像中,一不留神,一上午过去了。直到李华章进来喊她吃饭,明华裳才惊觉,竟然已经中午了。

午饭后,两人有的没的说一会话,李华章就去前面召见下属、处理公务。明华裳要睡一个午觉,下午起来后看心情,可能去前面帮李华章,可能继续编书,可能处理玄枭卫的日常事务,可能和丫鬟们一起做手工,也可能什么都不做,就坐在窗前发呆。

她很喜欢这种,闲散而充实的生活。

但今日,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打破了这种平静。

“皇帝召你回京?”明华裳有些惊讶地看着李华章手中的诏书,不可置信挑眉,“当年不是说好了,你们两人天各一方,相安无事吗?他怎么突然想起你了?”

李华章将诏书放在桌面上,说:“是元日朝会,召各路节度使入京,亦在法度之中。”

“是吗?”明华裳将信将疑接过诏书,飞快看完后,疑惑道,“往年元日我们都是送一份折子去长安的,今年为什么点名让你回京?”

元日朝廷会举办大朝会,这是一年最重要的日子,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番邦使节都要去太极殿参加,在外地的刺史、节度使无法亲临长安的话,要亲手写一份贺书,派亲信送到长安,恭祝皇帝千秋万代,祝大唐风调雨顺,四海晏平。

这是彰显国力的重要时刻,全朝都十分重视,以前李华章以幽州军防紧要、不得擅离为理由,派副官去长安替他贺岁,但今年,长安来的信件中,却盛情邀请他们回京。

李华章说:“当年我允诺无诏不回长安,既然皇帝来信召见,也没什么不能回的。放心,幽州拥兵十万,位置紧要,长安不会乱来的。”

明华裳听着稍稍放下心,也是,幽州是北方的咽喉,防御奚、契丹,若幽州失守,黄河以北大片土地都要面临异族的威胁,皇帝疯了才会拿自己的江山做赌。何况李华章这些年甚得民心,他来幽州后,范阳郡吏治一清,军纪严明,百姓安居乐业,而他上马管兵,下马管民,既是行政长官,也是军队首领,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如果皇帝真生猜忌之心,李华章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李华章看到明华裳的表情,捏了捏她的脸,笑道:“别担心,我虽和皇帝没什么交情,但知道他不是那种气量狭小的人。若他真猜忌我,当年就不会放我离开长安。这次,他应当只是叫我们去参加朝会,正好,我们也回长安看看亲故,不知镇国公府这些年变成什么样了。”

明华裳想到能回去见父亲和姐姐,终于觉得这趟长途旅程还有些可取之处:“好。”

然而,哪怕明华裳花了三个月来准备,等真的上路时,她还是觉得痛苦极了。好容易走到雍州境内,明华裳已经被马车折磨得奄奄一息。前方已经能看到长安城墙,进宝放下车帘,对明华裳说:“娘子,您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进城后,您就能回床上好好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