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琳在后面叫:“卫!”
卫来回头,她迎上来,又被熏回两步,脸色郑重,甚至带一点恼怒。
“卫,你最好恢复以前的样子。你知道,我爱你,主要是爱你英俊的脸和身材……”
说到“英俊”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觉得对着眼前这张脸,说出“英俊”这两个字都是对英俊的亵渎。
“……总之,你现在这样,我没法爱。”
上楼的电梯在狭长的走廊尽头,过去的时候会经过保安室,公寓楼只配一名保安,是个叫马克的德国人,秃顶,胖的很有规模,以至于穿过保安室的门都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后的桌子边,或者趴着睡觉,或者吃饭。
卫来经过的时候,马克正举着餐叉,专心磨切盘子里的巴伐利亚白香肠,他感觉到有团黑影从窗前经过,为尽保安的本分,打了句招呼:“Moi!”
打招呼的时候没抬头,发音不准的那声Moi带着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肠身上。
卫来觉得,不管此刻从窗前经过的是杀人犯、棕熊、外星人还是幽灵,马克都不会留意的他只是一个配备、陈设、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长的公寓保安生涯里,马克只“挺身而出”过一次。
那是圣诞节,半夜,有两个人在公寓的三楼杀了人,他们并无所谓,往尸体上浇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挟着尸体出来,权当挟了个酒醉的朋友。
尸体只穿一只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尖刮擦地面,身后一行混着啤酒味道的血迹。
那时候的马克还没这么胖,他远远看到有人过来,觉得节日该有节日的气氛,于是在两人一尸临近的时候,蓦地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叫:“圣诞快乐!”
他得到了难忘的圣诞礼物:以为事发的凶犯捅了他一刀。
这一刀让他的工作合约得以长久延续,因为马克对外宣称,他是为了保护住户抓住凶手,所以勇敢地冲了出去。
他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凶手最终也没被抓到。
电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动开关铁丝门,角落里扔了卷报纸,被踩过许多次,鞋印间露出黑体加粗的印刷词加感叹号。
Ransom!(赎金)
大概是哪又发生劫案了。
四个月没看新闻,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钱从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
日光之下,本无新事。
第2章
房门打开,一股无人居住的味道。
卫来从不给房间做修饰,屋里只有最必须的用品,满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话说,离开的时候不会不舍,回不来也不会惦记。
谁会惦记一间近乎空荡的房子?
他关上门,脱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层一层,之前还是他的第二层皮,现在软瘫成流浪汉都不捡的垃圾。
进了浴室,莲蓬头打开,水管里先嗡了一阵,像吃坏肚子,然后热水引上来,喷出花洒。
十分惬意,上次洗澡还是在冰湖。
第一层剃须泡沫没起沫,脸颊和下巴流下黑的水,低头看,身上蔓延着条条污脏的细流,在下水口汇总成一处,打着漩涡。
剃须,用电推推短头发,黑泥长进皮肤的纹络,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哗哗不断,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退脏色,以至于他自己都诧异:怎么忍过来的?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忍,那种环境,没得选。
关上蓬头,浴室里忽然安静,热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气,凉意还是瞬间裹住了全身,卫来腰间裹了条浴巾,走到镜子前头,伸手抹去镜面的雾气。
男人的脸,棱角分明,下巴泛着剃须后的暗青,赤裸的肩颈,肌肉结实铁硬。
眼锋很冷,不排除是这些天给冻的。
眼神很亮,不浊,鱼能明目,可能跟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鱼不无关系。
薄唇抿起,据说薄唇的男人无情,这话不对,他个人并不十分无情,只不过对什么都不太深情罢了。
不得不承认,还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顺眼一点,埃琳见了,大概会重新爱上他的。
卫来把换下的衣服装袋,扔进楼道间的垃圾通道,闸口关阖的刹那,忽然有点不忍,耳朵贴上墙,听到垃圾落到底的闷响。
像是种宣告,所有的印记表证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过去。
回房,拉帘,睡觉,躺上床的刹那,手机响,麋鹿发来短信。
明晚十点半,老地方。
他说了声“好”,就好像麋鹿能听到,然后关机,眼皮千斤重,顿入黑甜。
睡的很死,窗外,赫尔辛基下起又一场冻雨。
这一觉超过24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着白的边缘没有遮盖完全。
卫来拉下天花板窗连着的铝合金折叠梯,带着烟和火机上了阁楼,阁楼地板上积薄薄的灰,倒着他上次离开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顶开大的天窗,为防冷和隔音,用的双层玻璃。他从里头推开,抓着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声浪铺天盖地而来,卫来踏着覆瓦走了两步,坐倒在冷湿的斜顶上,点着了烟。
低头看,赫尔辛基像一口刚揭开盖的蒸锅,人气弥漫。
卫来对“人气”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的身高都在两米以下,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而所有的这些气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里杂糅、流转、沸腾、翻覆,所以大气层的正确划分应该是:地气层,人气层,空气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