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面里有四个人,二郎神、奎宿、昴宿还有孙悟空,四个人都面带醉态,栩栩如生。这家伙虽然是个痴人,这伐桂的技术确实到了精熟的境地。过不多时,裂缝消失了,桂树的表面恢复平滑。

李长庚“嗯”了一声,面沉如水。难怪天蓬之前说,那俩星官跟孙悟空原先在天庭一起厮混,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天庭发的揭帖里,从来没提过这件事。这可以理解,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又是擒拿妖猴的主力,他与孙猴子的关系自然要遮掩起来,就像这棵桂树一样,了无痕迹。

“他们在广寒宫都做了什么?我赌你肯定劈不出那种程度的画面。”他问。

吴刚眉头一挑,似乎很不服气。他静思片刻,又一斧子劈下去,只见桂树的裂隙又显现成一幅画面:四个人站在广寒宫门前,张着大嘴,挥动各自的兵刃,冲着宫内龇牙咧嘴地叫喊,宫阙里的嫦娥抱着玉兔正瑟瑟发抖。

吴刚的技艺确实超凡入圣。那斧子劈下去,带有无穷后劲,一个呼吸便有二十四重力道传递到桂树之上。只见树体不断开裂愈合,每次裂隙皆呈现出微妙差异,竟叠加出了动态效果。仔细观瞧的话,可以发现二郎神站在最前面,昴宿、奎宿左右起哄,三人兴奋异常;只有孙悟空站在后头,意态半是尴尬半是紧张,被二郎神回头叫了一嗓子,才敷衍似的挥动下棒子。

只见这四人叫喊一阵,见宫门没开,便醉醺醺地离开了,桂树动态至此方告完结。

李长庚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还好,比天蓬入室动手的情节轻多了。

但再仔细一想,不对啊

天蓬骚扰嫦娥,是在安天大会之后。而安天大会,是天庭为了庆祝孙悟空伏法搞的庆典。在这前一天,那应该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前夕。那个时间点,猴子不是刚从瑶池宴溜走,去兜率宫盗仙丹吗?怎么还有闲工夫跟二郎神去广寒宫骚扰嫦娥呢?

在宝象国时,李长庚发现昴宿和奎宿对孙悟空的恐惧程度,实在有点夸张。不是实力悬殊的那种恐惧,更像是唯恐被说破秘密而产生的恐惧。???

现在看起来,他俩的恐惧似乎有某种缘由。

想起通臂猿猴去世时,孙悟空仰对天空说的那几句话,李长庚隐隐觉得,五百年前的大闹天宫似乎没那么简单。

不过想要弄清楚大闹天宫的真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别看当年动静极大,尽人皆知,可公布的很多细节都语焉不详,就连启明殿也接触不到第一手资料。

李长庚一边琢磨着,一边走出广寒宫。恰好观音发来消息,说取经队伍已经开始跟平顶山二妖接洽了,还表扬说两位童子到底是兜率宫的人,职业素养颇高。就连当地找的小妖都很主动,与取经队伍互动得有声有色,将来揭帖内容会十分精彩。

李长庚稍微放下心来,心里琢磨着赶紧去启明殿做造销,可脚下不知为何,却转向了兜率宫。

老君正在炼丹,旁边奎木狼撅着屁股,灰头土脸地吹着火。奎木狼见李长庚来了,把头低下去,满脸烟尘,根本看不出表情。

老君乐呵呵道:“怎么样?我那两个童子机灵吧?”李长庚赞道:“大土多有夸赞,如果凡间的妖怪都有金、银二童的素质,这九九八十一难的渡劫简直是如履平地、一帆风顺。”他把大土的简报给老君看,上面正讲到孙悟空搞出一个假法宝,去骗小妖怪的两件真法宝。

老君大喜,这么一安排,他去申报法宝损耗就更加名正言顺了,对李长庚的态度更是热情。他走到丹炉旁,让奎木狼把炉门打开,拿长柄簸箕一撮,撮出一堆热气腾腾的金丹,拿给李长庚说随便吃随便吃。

李长庚心念一动,拉住老君笑道:“人家金丹都是论粒吃,你倒好,一簸箕一簸箕地撮,当我是偷金丹的猴子呀。”老君嘿嘿一笑:“别听外头瞎传,孙猴子可没那胆子来我这里偷吃。”

“不可能,孙猴子大闹天宫之前来兜率宫偷金丹当炒豆吃,那是天上地下都知道的事。老君你又乱讲。”

李长庚知道,从老君这里套话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否定他的可靠性。果然,老君一听,顿时憋不住了,主动开口道:“哎,那些人知道个貔貅?我告诉你个事吧,保真,别外传啊!那孙猴子双眼受不得烟,兜率宫天天浓烟滚滚的,他从来都是绕着走,怎么可能会主动跑来?”

“但……揭帖里可是说,兜率宫损失了几百粒金丹呢。”

“哎呀,不这么说,怎么跟天庭要赔偿?”老君哈哈一笑。

李长庚心里“咯噔”一下。老君向来擅长无中生有,骗取补贴。他这么说,说明孙悟空在大闹天宫前根本没来过兜率宫。

天庭揭帖里说,孙悟空搅乱了蟠桃宴,然后乘着酒兴去了兜率宫偷吃金丹。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个时间点,孙悟空明明是和二郎神,以及奎、昴二宿一起醉闯广寒宫那么他们到底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是蟠桃宴?这宴会究竟是孙悟空一人搅乱,还是说……

李长庚忽然又回忆起一个细节,忙问老君:“我看天庭揭帖里说那猴子被擒上天来,在您的炉子里足足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但看日期,怎么距离事发只有一天呢?这不会也是虚饰吧?”

老君捋髯:“这你就不懂了,兜率宫的丹炉启用时间是一日,但这一日投入的火力,却是用足四十九日的量。账目上当然要按四十九日报喽。”

“怪不得揭帖里说猴子踹翻丹炉,就是因为一次投入火力太大,丹炉变脆了吧?”李长庚不经意道。老君“哼”了一声,拂尘一交袖:“老李,你不懂炼丹别瞎说,我的炉子可没那么脆。他就算想踹,也怎么都踹不翻。”

奎木狼在旁边烧着火,闷闷“嘿”了一声。李长庚耳朵很尖,听见他这一声,看过去。奎木狼赶紧把头低下,继续烧火。

李长庚突然涌起一种直觉,这里头有事,而且事不小。里面有各种遮掩与篡改的痕迹,搞不好就要翻出五百年前的旧账。

他本想再问问奎宿,可话到嘴边,及时停住了。

这不是自已该涉足的领域。一个要做金仙的人,可不能沾染太多无关的因果,李长庚强行压下探索的念头,婉拒了老君分享八卦事件的邀请,返回启明殿。

织女正好站在殿门口要走,见到李长庚回来,欢欢喜喜打了个招呼。

李长庚一见是她,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五百年前的瑶池宴,你赶上了没有?”织女扑哧乐了:“您老记性真变差了,那一年的瑶池宴,不是被孙猴子给搅黄了吗?根本没办成。”

“当时闹成什么样?”

“那可厉害了,我听说所有物件能砸的全被砸碎了,能喝的全被喝光了,还有好多力土与婢女受伤了,那阵仗闹得,跟一伙山贼过境似的。”

一听这形容,李长庚眉头一跳。织女道:“要不我去帮你问问我妈详情?”

“哦,那倒不用,不用,我随口问问。”李长庚赶紧放她下班去了,然后推门进了启明殿。

说来也怪,他此时坐在堆积如山的桌案之前,第一次有了想做造销的意愿。原因无他,因为他现在有更不想做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沉浸在造销里逃避。

李长庚心如止水,沉神下去,一口气把之前积压的造销全部做完,心中怅然若失。他看看时辰,把造销玉简收入袖中,亲自送去了财神殿。

财神殿里元宝堆积如山,好似一座金灿灿的迷宫。李长庚好不容易绕到正厅,先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老虎趴在案几上,占据了大半个桌面。赵公明蜷着身子挤在案角一隅,正专心扒拉着算盘。那黑虎不时还伸出爪子,弄乱他的账目,赵公明一脸恼怒,可也无可奈何。

李长庚走过去,把造销玉简往桌上一搁,黑虎抬起脖子威胁似的龇龇牙。赵公明懒洋洋地翻了翻玉简:“怎么才送来?都过了期限了。”李长庚道:“陛下交代的事情太多了,这不,才忙完。”赵公明把手放在黑虎下巴上轻轻挠着:“这个我不管,财神殿自有规矩,过了期限,这一期的账就封了,我也没办法。”

“通融一下吧,数目挺大的。这是为公事,总不能让我自已出吧?”李长庚赔着笑脸。

赵公明眼皮一抬,数落起来:“平时我天天跟你们说,造销要早做早提,你们都当耳旁风,每次过了期限,倒来求我了。”李长庚道:“都是为了天庭嘛。我们在凡间跑得辛苦,很多实际情况,没法按你们财神殿的规矩来。”赵公明一瞪眼:“说得好像我们不知变通似的,这钱一文也落不到我口袋里,我干吗这么劳心这造销就算我给你过了,到了比干那儿,也会被驳回来,他可比我还无心呢。”

李长庚蹲下身子,讨好地拍拍黑虎的脑袋:“这次的造销都是取经护法的费用,陛下特批的嘛,赵元帅再考虑考虑。”

“取经护法?玄奘?”赵公明突然双目睁大。李长庚点点头。赵公明撇撇嘴:“我就不明白了,明明取经是灵山的事,怎么还得天庭出这笔费用?”李长庚双手一摊:“这你可就问道于盲了,上头商量好的事,我就是执行而已。”赵公明叹了口气:“算了,你给我写个说明,把相关文书都附齐了。”

“好,好。”李长庚如释重负。赵公明又抱怨起来:“上头只知道瞎许诺,事先也不跟财神殿通个气,真对起细账来,都是一屁股糟乱之前五行山的账还没结清楚,这又多了一笔。”

“五行山?这费用也是咱们出?”

“孙悟空闹的是天宫,不是灵山。佛祖过来帮忙平事,你好意思让人家出钱吗?”赵公明絮絮叨叨地抱怨,“我跟你说,一涉及这种天庭和灵山合作的账,就乱得不得了。那笔钱名头上是五行山建设,一看细项,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里搁,什么瑶池修缮钱、老君炉的燃料补贴、花果山的灵保费……李长庚的心突地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