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考虑到玄奘不想斗战,李长庚选了个“逢凶化吉”的锦囊。这锦囊的方略很简单妖怪把劫主抓回洞中,百般威胁;劫主坚贞不屈,感化了高人,高人闻讯赶到,解救劫主。

这个锦囊方略有些单调,但优点是简单,劫主大部分时间安稳待着就行。李长庚这么多年做下来,深知护法工作不需要搞什么新鲜创意,稳妥第一。

他选择的应劫之地,是河州卫福原寺附近的山中,这里是取经必经之地。为此李长庚招募了熊山君、特处土、寅将军三个当地妖怪,面授机宜,按照台本排练了一阵,各自就位。

李长庚算算日子,玄奘也该到福原寺了,便骑着仙鹤去相迎,没想到一看取经队伍,不由得眼前一黑。

观音明明说玄奘一人一马,可他身边明明跟着两个凡人随从。这也就罢了,此刻在玄奘头顶十丈的半空中,乌泱乌泱簇拥着一大堆神祇,计有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六丁六甲、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足足三十九尊大神,黑压压的一片。

李长庚赶紧飞过去,问他们怎么回事,这些神转过脸去,不回答。李长庚赶紧给观音发了飞符询问,半天观音才回了八个字:“如是我闻。大雷音寺。”

观音没多解释,但李长庚听懂了。取经是鹫峰安排的活动,大雷音寺作为灵山正庙,自然要派人员全程监督;天庭既然也参与进来,势必也要安排自家的对等人员。

李长庚可以想象整个过程:灵山开始只让观音前来,没想到天庭派了四值功曹;灵山一看,不行,必须在数量上压天庭一头,便找了五方揭谛;天庭本着平衡原则,又调来了六丁六甲,然后灵山一口气添加了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就这么你追加两个,我增调一双,膨胀成一支超出现有取经人员几十倍的随行监督队伍。

他看了看那三十几号神仙,心想算了,只要他们不干涉渡劫,就一并招待了吧。可问题是,这次护法得持续一个昼夜,总得管这三十九位神仙的住宿。

四值功曹和六丁六甲是天庭出身,每天得打坐修行,打坐的洞府每人一个,附近须有甘泉、古树、藤萝,古树不得少于千年、藤萝不得短于十丈;五方揭谛和护教伽蓝是灵山的,不追求俗尚,但每日要受香火,脂油蜡烛还不成,得是素烛。

光是安排这些后勤,李长庚便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安顿好,又出问题了。

那三个野妖怪看见玄奘出现,正要按方略动手,一抬头看到几十个神仙浮在半空,人手一个小本本,往下面盯着,吓得就地一滚,现出原形,抖如筛糠,死活不肯起身。

李长庚驾云过去问怎么回事,神祇说要全程记录劫难过程,这是佛祖和玉帝交代的。他没办法,转头好说歹说,说服三个妖怪重新变成人形,战战兢兢把玄奘给请进了虎穴。只是这三个妖怪吓得六神无主,演技僵硬尴尬,还得靠李长庚全程隐身提词。

玄奘全程面无表情,光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显然很是不满。

李长庚一看不对,匆匆让他们演完,拽着玄奘出了坑坎,走上大路。玄奘勉强摆了个姿势,让半空的护教伽蓝照影留痕,然后一言不发,跨上马扬长而去,连那两个凡人随从都不要了。李长庚在后头云端跟着,一直到确认玄奘在双叉岭跟刘伯钦接上头,才赶回天庭。

“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李长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通,一抬头,发现对面桌子旁早没人了。再一看时间,嘿,未时已过。

织女当初私奔之后,生了一对龙凤胎。后来她被西王母抓回来,孩子是男方在带。如今牛郎与丈母娘关系缓和,西王母就用资助乞巧节的名义,特批了几十万只喜鹊,让他们每年聚一次。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织女每天都准点下班,去和老公、孩子相会,小日子过得美满充实。

启明殿里变得静悄悄的,就剩下他一个人。李长庚把剩下的仙露茶一饮而尽,织女能准点下班,他可不能。

三个野妖怪的酬劳、虎穴的租赁钱,都得尽快提交造销。天庭对这方面管得很严格,过了一年人间的一年就不给报了。每次往财神那儿送单子稍微晚一点,赵公明的脸比他胯下的黑虎还黑。

但那三十九位神祇的接待费用,就没法报了。人家不承认是护送玄奘的,师出无名。幸亏李长庚有经验,预支了一笔备用金,回头想办法找个名目找补上。正好他的仙鹤今天也受了伤,说不定能顺便弄点营养费出来。

除了造销,他还得为今天这场劫难写一张揭帖。这揭帖将来要传诸四方三界,以作揄扬宣广之用。

其实灵霄殿有专门的笔杆子,不过魁星、文曲那些人懒得出奇,只会不停地找启明殿要东西。与其让他们弄,还不如自已先写好方便。

李长庚捋了一遍今天加班要做的事,觉得头脑昏沉。他吞下一粒醒神丹,麻木地翻动着筐里厚厚的一摞玉简,忽然殿外传来一阵隐隐的轰鸣声,晃得整个大殿都有些不稳,那一摞玉简“咣当”砸在地板上。

李长庚一惊,这轰鸣声似乎是从东方下界传来的,可什么样的动静,才能让灵霄殿这边都晃动不止啊?难道又有大妖出世?

不过这种事自有千里眼、顺风耳负责。他为仙这么久,知道不该问的事别瞎打听,便勉强按下好奇心,俯身把散落了一地的玉简捡起来。他捡着捡着,忽然发现一枚刚写了一半的籀文奏表,心中不由得一漾。

李长庚的修仙之途蹉跎很久了,启明殿主听着风光,其实工作琐碎至极,全是迎来送往的杂事闲事,实在劳心劳神,根本没什么时间修持。他一心想再进步一下,修成金仙,可不知为何,心神里始终有一息滞涩,怎么也化不掉,境界始终上不去。

其实他原本已不抱什么希望,打算到了年限便去做个散仙,朝游苍梧暮游北海,不失为美事。可五百年前天庭生过一场大乱,空出几个大罗金仙的编制。李长庚发现自已资历早够了,只要境界上去,便可以争上一争。

说不定这次做好了,便可以飞升成金仙。一想到这里,一股淡淡的热意涌上李长庚的心头,让他精神振作起来,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揭帖上。

揭帖的写法颇有讲究。首先要对整场劫难做一个回顾,但这个回顾绝不可提护法之事,一定要按照脚本设计那么讲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但必须这么说然后还要提炼出这场劫难的意义所在:体现出了劫主的何种求道品性?感悟出了何种玄妙天道?对后来修道者有什么启发?

其中的微妙用心,换一个没点境界的神仙来写,根本写不到点子上。

李长庚凝神,唰唰唰把揭帖一口气写完,思忖再三,提笔在揭帖上方拟了一个标题:“大德轮回不息,求真不止”。

李长庚看了看,把“轮回不息”四个字删了,太被动改成“修行不息”;再看了一遍,又给“大德”加了个定语东土大德,这样能同时体现出天庭和灵山的作用;第三遍审视,李长庚又添加了“历劫”二字。可他怎么读,怎么觉得心里不踏实,拿出那封鹫峰的通报细细一琢磨,发现自已果然犯错误了。

佛祖云:“法不可轻传”不是“不传”,而是“不可轻传”。也就是说,核心不是劫难,而是如何克服劫难,这才是弘法之真意。他勾勾抹抹,把“历劫”改成了“克劫”,想起那三十九位神祇的关心,又添了“孤身上路”。

可他改完再通读一遍,发现整个标题实在太冗长了。李长庚冥思苦想了半宿,索性统统删掉,另外写下六个字:“敢问路在何方”。

这回差不多了。李长庚左看看,右看看,颇为自得。这标题文采不见得好,但胜在四平八稳,信息量大,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他相信即使是魁星、文曲那一班人,也挑不出毛病。

接着李长庚又熟练地在开头结尾加了“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之类的套话,调了一遍格式,这才算完成,发给观音。

忙完这些,李长庚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觉得疲惫不堪。

凡夫俗子总觉得神仙不会犯困,这是愚见。神仙忙的都是仙家事务,一样会消耗心神。他本来想再干一会儿,可脑子实在太昏沉,得回洞府打坐一阵才能恢复。

李长庚收拾好东西,离开启明殿,刚要跨上老鹤,看门的王灵官忽然走过来:“老李,南天门外有人找你。”

“谁呀?”李长庚一怔。

王灵官耸耸肩:“还能有谁?告御状的呗。”

人间常有些散仙野妖,受了冤屈无处申诉,要来天庭击鼓鸣冤。玉帝有恻隐之心,不好统统拒之门外,索性给启明殿多加了个职责,接待这些散仙野妖。李长庚原本还一个一个细心询问,后来接待得太多,觉得许多诉求也属实荒唐,此后便一律转回事主原界处理。

他一听说是告御状的,头也不抬:“我要去打坐,让他明天再来吧。”王灵官苦笑道:“寻常的我早打发了,这个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月,就是不肯走,特别能熬而且吧,这人有点特别。”他眨眨眼睛,李长庚起了好奇心。

两人出了南天门,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腾地从大门柱旁跳出来。李长庚一看那猴子的身影,心跳先停了半拍。

孙悟空?

那家伙不是被压在五行山下了吗?

再仔细一看,相貌有细微的差异。这一只有六只耳朵,像花环一样围了脑子一圈,而且神情畏畏缩缩的,全不似花果山那只猴子气焰嚣张。他见了李长庚,赶紧打躬作揖。李长庚懒得再开启明殿,索性就站在南天门前问:“你叫什么名字?所诉何事?”

“小妖叫六耳猕猴,为替名篡命事请天庭主持公道。”

小猴子总算等到了一位管事的人,哪敢怠慢,快嘴快舌把自已的事情一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