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李长庚也生气了。他的怒意一股股地往上涌,快按不住了:“本仙只是依规矩办事,你若不满,自可去找不敷衍的神仙。”

话说到这份儿上,饶六耳是个山野精怪,也知道不能硬犟了,只得悻悻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写的诉状,递给李长庚:“我补充了一点新材料,恳请仙师成全,帮忙催办。”

李长庚接过诉状,随口宽慰了几句,转身进了南天门。

六耳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这才垂着头离去。

李长庚回到启明殿,案子上造销的玉简堆了一大摞,都是先前几场劫难的费用,还没顾上处理。他把诉状随手搁在旁边,从葫芦里倒出一枚仙丹,刚吃下肚去还没化开,织女就走过来了。

“您回来了?我妈在瑶池等着呢,咱们走吧。”

“西王母她老人家找我干吗?”李长庚心中疑惑。织女耸耸肩:“不知道啊,她就说让我请您去喝玉露茶。”

“只说是喝茶?”

“对啊,她可喜欢招待人喝茶了。”

李长庚知道织女看不出其中的门道,问了也是白问。这种级别的神仙,说请你喝茶,自然不是真喝。他整理了一下仪表,马不停蹄跟着织女赶去了瑶池。至于造销……再等等,再等等。

西王母等在瑶池一个七宝小亭内。老太太身披霞袍,面相雍容,自带一种优雅的气势。织女扑到母亲怀里,甜甜地发嗲了几声。西王母点了她的额头一下,转头对李长庚和颜悦色道:“这里不是朝会,不必拘束,小李你随意些。”

李长庚自然不会当真,依旧依礼数请安,之后才斜斜偏坐。西王母玉指轻敲台面,旁边过来一位赤发侍者,端来三个流光溢彩的玻璃盏,盏内雾气腾腾,奇香扑鼻。

李长庚端起一杯,低头一品,至纯的天地灵气霎时流遍百骸,里面还隐隐带着一丝洪荒韵味这是真正的劫前玉露茶啊!比启明殿的存货高级多了,就连那盛茶的杯子都不是凡品,可以聚拢仙馥、酝酿茶雾。

好在他惦记着正事,只啜了一口,赶紧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西王母笑眯眯道:“小李,你最近修持如何?三尸斩干净没?”李长庚连忙躬身:“斩得差不多了,就是心头还有些挂碍。”西王母道:“启明殿工作琐碎,肯定是有挂碍的。织女不省心,劳你照顾得多些。”

“这孩子很懂事,帮了我不少忙……”李长庚侧眼看看,织女冲他飞了飞眉毛,一脸得意。

“对了,我听老君说,天蓬那小子也去取经了?”西王母拿起玻璃盏,似是随口问道。

李长庚知道,西王母不是在问天蓬是不是去取经了,而是问这事是谁运作的。他恭敬回道:“天蓬他感陛下恩德,知耻而后勇,能有今日之前程,实乃他自身砥砺不懈的结果。”

西王母冷哼一声:“砥砺不懈?我看砥砺不懈的是他裤裆里那玩意儿!”李长庚心里一慌。我都暗示是玉帝的安排了,您怎么还骂上了?这是冲着谁去的?

他缩缩脖子,不敢回应。西王母继续道:“当初天蓬做出那等龌龊丑事,是老身做主要严加惩戒,最后还是改了贬谪下界。贬谪也还罢了,如今他竟想转个世、取个经,就把前罪一笔勾销,成就正果?你知不知道,高老庄的揭帖一出,嫦娥来我这里已经哭过好几回了,说在广寒宫里夜夜做噩梦,生怕他哪日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又来骚扰。作恶的飞黄腾达,受害的却胆战心惊,这像话吗?”

当年替天蓬求情的是李长庚,被西王母这么不指名地痛骂,他只得捧着玻璃盏讪讪赔笑。以西王母的境界,不会不清楚天蓬下凡是玉帝的旨意,她突然发难,恐怕是别有原因。

果不其然,西王母骂了一通天蓬之后,端起玻璃盏啜了一口,神态回归淡然:“玄奘取经,毕竟是灵山的事务。倘若那天蓬途中故态复萌,又做出什么丑事来,丢的可不是他自已的脸,而是整个天庭,那岂不是让陛下在佛祖面前丢了面子?”

“您提醒得对,我回去就转达给他,让他谨言慎行。”

“哼,天蓬靠得住,狗都会吃素。小李啊,这天庭的规矩,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个人品格。”

“是,是,下官确实考虑得不够成熟,我这就去跟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沟通,请他们加强监督。”

“我琢磨着,想要防患于未然,还得让取经队伍内省才好啊。”西王母端着热茶,脸上笑容不变。

“噗”的一声,李长庚差点把名贵茶水喷出来。好家伙,您铺垫了那么久,原来在这里埋伏呢。取经队伍内省,意思就是要互相监督。但玄奘和悟空是释门安排的,根本不归天庭管,想要监督天蓬,那只能让玄奘的第三个徒弟来。

西王母这是也想在取经队伍里安插一个人???

西王母见李长庚沉默没表态,侧脸看向织女:“天蓬在天庭人脉很广,随便派一个人去盯着他,难保不会徇私。我寻思着,总得找个不卖他面子的盯牢你觉得如何?”

李长庚瞪着织女,双目圆睁:“她……她在启明殿干得挺好,我觉得不必下凡去辛苦吧……”织女“扑哧”一声乐了,道:“哎呀,您想什么呢,我妈说的是他啦。”

织女闪身让过,李长庚这才发现,西王母看的是旁边那个赤发侍者。这人生得一头红发、靛蓝脸膛,看起来仪表堂堂,冲李长庚深鞠一躬,什么都没说。

“你别看他在这里端茶,其实正职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深得陛下器重。他手里有一根降魔宝杖,也是玉帝亲赐,不比上宝逊金钯差多少。”

听着西王母的解说,李长庚顿觉嘴里茶味变得苦涩无比。且不说一个玉帝的仪仗官为什么跑来给她泡茶,单听西王母拿“降魔宝杖”去比“上宝逊金钯”,他就知道不妙。

她表面上是比较两件兵器,其实是在问李长庚我的话和玉帝的话,是不是一样管用呀?

换个神仙,李长庚就直接顶回去了。你什么境界,也配和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比?唯独面对这位西王母,他实在没辙。

西王母在天庭的地位很微妙,你说她有实权吧?她只是没事在瑶池开个蟠桃会,搞点瓜果分分,不见有什么实差;你说她就是个闲职吧,能去蟠桃会的神仙个个境界都高得吓人,连玉帝见了老太太都客客气气的。这样一位大仙,未必能帮你成什么事,但关键时刻递一句话,坏你的事还是很容易的。

李长庚已经触到了金仙的边,哪敢在这时候得罪她?

可问题是,西王母这个要求确实太难了。

灵山的取经弟子名额一共只有三个。李长庚苦心运作,给玉帝抢到第二个名额,这已触及了灵山的底线。如果第三个名额再给西王母这位卷帘大将,三个徒弟两个天庭出身,岂不是喧宾夺主了?观音打死也不会同意啊!

西王母也不催促,笑眯眯等着他回话。李长庚抬头苦笑道:“西王母您有所不知,这次佛祖安排的取经队伍,有一个奇处。孙悟空是大闹天宫、被镇五行山下的囚徒;猪八戒是骚扰嫦娥、被罚下界的罪犯;那个本是正选弟子的黄风怪,也是偷吃香油的貂鼠;就连取经的正主玄奘,虽说这一世是个有名望的大德,当初金蝉子也是因为不听如来说法,轻慢大教,所以才真灵被贬,转生东土这队伍里连师带徒,都是有前科的。”

后头的话,他没点透。您推荐的这个卷帘大将身家清白,不符合取经队伍的遴选标准。

不料西王母轻笑一声:“此事简单。”她下巴微抬,卷帘大将立刻伸出手去,把李长庚跟前的一个玻璃盏推到地上。

那玻璃盏本是薄轻易碎之物,登时“哗啦”一声,碎成一地渣子。卷帘大将就地跪下,口称万死。

李长庚僵在原地,额头不断沁出仙汗。他只是推托之词,没想到西王母一刻都不缓,直接让卷帘大将打碎玻璃盏,堵住了李长庚的嘴我听你的建议,让他连罪都犯了,你现在再跟我说不行?

李长庚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说取经之事牵涉甚广,他还得跟灵山方面商量一下。西王母却跟没听懂似的,敲钉钻脚,说这就安排卷帘大将去自首,下凡等李长庚通知。

您……不能这么霸道啊,什么都没谈定呢就硬走流程,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李长庚自然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可脸上的苦相越发明显。

西王母换了个新玻璃盏给李长庚,斟满茶水:“小李你别有压力,卷帘大将此番下凡,主要以历练心性为主,只要有所成长,就不辜负玉帝的栽培之心了。”

李长庚稍微松了一口气。听西王母这意思,似乎不强求卷帘大将一路跟到西天,只要洗一洗履历就好。这样的话,还能争取到一点点操作空间。看来西王母还算务实,毕竟级别不能跟玉帝、佛祖比,主动把要求降了一等。

“我……我试试看……”李长庚把话含在嘴里,含糊回答。西王母也没再强逼,继续和他品茶。

杯中的玉露茶馥郁依旧,只是入口却变得苦涩无比。李长庚勉强咽下几口,起身拱手告辞。西王母使了个眼色,卷帘大将和织女一起送他出去。三人一路无语,快到瑶池门口,卷帘大将忽然转向李长庚,郑重一拜:“在下只要得偿所愿,自会离开,不会为难李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