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怎么了?怎么突然……”奉尉芝一贯要强的,奉星如的话问不出口,果然她也不会予他体贴的时机,飞快地收敛了思绪,平复心潮,随口否认。“交给你个任务吧,你给宝宝起个名字。不拘什么办法,有好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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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星如的人生里极少极少有如此棘手的感触,倒不是他不愿,实在是对小外甥女的太珍重,因而绊住自己了,进退两难。柏千乐接他回家,车上提起这话,他为难得很,柏千乐反说容易,都包给他。只要小孩子的生辰八字,必然有好的名字。他清淡淡的口吻,倒是令奉星如好奇,讲究的家庭认定名字事关一生气运,千算万求,恨不得用尽金木水火土,他怎么这么轻易?
柏千乐打了方向,抽空觑他,一副作弊的狡猾样:“难道我还有这个水平真的给外甥起名字吗?认识人的,哥。道教协会的黄书记,佛教学会的李副会长,我熟。请他们算名字的,别人排半年一年都排不上呢。哥,幸亏有我。你放心吧,到时候我也算有功。”
“你确实有功。今天你一来,梁家人的脸色都不一样了。”奉星如倒不介意这事实,“奉家嘛,你也知道,我向来不与他们来往的。姐姐那边倒是走动,实在姑母那边不成什么气候,借了你们柏家的光架起个花架子,看着热闹,其实没什么用。姐夫往上爬得威,他家人也跟着眼高何况我姐得个女儿,不带那点肉,在他们眼里更矮了。想来做媳妇的多少委屈,不在人前,也在人后。”
“人心势利,拜高踩低,都是一样的。以前家里没出事,哥你没见过更浮夸的。一个世伯,远得连亲戚都攀不上了,竟然要蹲下来给我系鞋带。你说我让他系,还是不让他系?他腆着个老脸做这种姿态,把我架在火上烤!现在呢?要是我去敲他的门请他帮点忙,你看他理不理我。”
柏千乐一番不相干的话,奉星如听着,渐渐回味出他话下安慰的意思,心里倒是熨平了些,尽管他并不当真芥蒂梁家人两幅脸色的势利。那时是奉尉芝交代名字不久,木门隔不开嘈杂,他们向外张望,只见花红柳绿的一团人涌了进来
有说恭喜的,有说看孩子的,有说来看产妇的,奉星如起身,皱起眉,正巧梁识安掩上门进来介绍:这是母亲,这是姑母,这是姨妈,这是谁,那是谁。
老媳妇带着年轻的媳妇,为首的妇人挑了挑眼,上下打量奉星如。随后向奉星如身后的礼盒堆扫视,奉星如没有错过她们每一寸估价般的目光。梁识安的母亲,即奉尉芝的家婆,奉星如与她在夫妻的婚礼上见过,因此不是陌生人,还能说上几句真真假假的寒暄。
其他来客就未必了,有位妇人像是拿捏不准他的身家,因而用一种不太果断的客气与他招呼。她们问奉星如是奉尉芝的谁,家里什么人,在什么系统,又是什么职位,明里暗里的,都是钩子,都是试探,更是丈量奉尉芝的娘家。奉星如很明白此刻他就是奉尉芝的依仗,是她的面子,是她将来面对妯娌的底气,因此尽管他非常反感,依然摆出了亲切但不那么软和的态度,表达出人在军里,有职务,也有家底的含义,点到为止。
她们问奉星如的夫家或者妻家奉星如只说同在军内,心里可惜柏家两个字难出口。其实理应借一借柏家的名义来抬一抬他们姐弟,即便这样做终于像那些所有借了柏家势的蝇营狗苟了。但他还是回避了,一来柏家最近不太平,少不得有些人听在心里多了别的意思,二来……是他自己拗不过,仿佛这两个字很违背什么意愿似的。
话锋转瞬即过,他下一刻觉得遗憾,不该在这样关键时候退缩的。
梁家人听过了,也许心里对他的画像有了计较,不能说不客气不礼貌,但奉星如始终觉得有几分看低。冷冷热热的交锋直到门被叩响,柏千乐提着大堆昂贵礼品进来的那一刻
他笑脸迎人,一边亲热地喊姐姐,姐夫,随手将礼物递了,明光灿灿的燕窝,阿胶,红参,石斛,鱼胶,鹿茸……不要钱似的,还有给小朋友的,出自奢侈品牌的玩具衣物,都在众人面前过了一轮。随后掏出红包,和着贺辞递上封包太厚,厚得非叫人遐想不可。
随后他面对着一众太太媳妇,挡在奉星如身前,不用别人问,自己先介绍了:“我是柏千乐,星如哥的姻侄。奉姐姐喜得千金,我代表二伯、也代表柏家来祝贺。恭喜姐姐,姐夫。”
他大大方方地亮出柏家的牌子,不管柏家现在内里是什么漩涡,面上确也还有几分唬人的盛势。果然,在场的已经有人对视了,彼此眼里都看见了狐疑。毕竟,这地方上叫柏家的,也没第二个。
柏千乐犹嫌不够,他话锋极其自然地转到奉星如身上,“星如哥,本来我该早来,只是我才跟五爷回了一趟军部,临时临急赶过来的,礼数不是很周到,有什么怠慢的地方你多担待。”
随后向奉尉芝、梁识安说:“姐姐,姐夫,这家医院我们还是熟的,已经打好了招呼,你尽管安心休养。”
他保护的态度实在明显,连奉尉芝自己都在意料之外,但至少是个好意,于是笑着谢过他。里里外外的人情场面做下来,也怨不得柏千乐前脚进门后脚出门时,梁家人那两样的神气了。
“你来得巧。”
太感激的话不好多说,否则反将柏千乐的好意推远了,奉星如以此来委婉表达他的谢意,柏千乐听懂了,他哂笑:“没什么,哥,也有大伯提醒的地方,我都注意到了。对了,大伯带消息来,他也问你,还好吗?”
作者的话:牺牲工作日的睡眠时间给大哥加戏,柏闲璋,你最好争点气
(之前画大饼说90章争取让小狗吃上肉,呜呜呜向老婆们道歉了,这饼太大了吃不消,小鸡这段时间看了点书有了新的想法,给这段剧情填补了蛮多细节的,想让它过渡得更完整一点,所以小狗吃肉要往后挪挪了,呜呜,可怜小狗
90
再次声明:本文纯属虚构,无任何影射现实的含义,一切言论只为艺术创作展开,请勿套入现实,作者不对超出作品范围的讨论负责。
柏闲璋竟在诸事之余还记挂他,若放在一年前,奉星如会以为这是个讽刺笑话,就像从前那些登在早报上的时事讽刺漫画一样。
他转开脸,他需要一点空隙来化解他的反感,同时再想个 澜苼 合适的措辞,来直面“柏闲璋”三个字。但柏千乐是什么人?在他偏转的那一刻,已然看穿他的回避,没想到向来得心应手的柏闲璋也有今天,更因奉星如对柏闲璋的冷落取悦了他,竟笑道:“这有什么的星如哥,你不想面对他,那就不理他好了,反正大伯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你是他最器重的子侄,有资格大胆,我不敢讲这种话。”
“哥,你这个意思,既看低你自己、又跟我们太见外了。”柏千乐哼着不知道什么洋腔鬼调,街景倒映在他的墨镜片上,镜框下的鼻梁、唇峰极有他诸位叔伯的形意:“以前我不好说,但是现在的你,说个一,在他们心里也要估量上十。你说个不,就算是大伯,也不得不顾忌。你信不信?”
奉星如摇头,“不是很信。”
“那你下回尽管实验,我很有底气赌这句话。”
“我不跟你上这个赌桌,你们家每天大事一二十件,小事三五十件,都厉害得要命,我人微言轻,还是不要淌进去的好。”
“那你就看着吧,我觉得好笑,比如五爷,你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多威风,哪回见了你不是炮筒灌了水一样哑火?好新鲜。而且我看你每次对他也是高不高低不低的,谁有胆同他这么讲话?早捱他训死了。就说今天吧,我在车上提了一句来看你和姐姐,他头都靠直了,敏感得很。问我礼物带了什么、礼金封了几多,怕不够,掉面子呢。医生也是他推荐的。”
“还有,那晚上那几个刁难你的瘪三,他已经知道了。本来我预计先记他们一笔,找个时机回报回报,现在用不着了。你注意到没有,昨天就换人了,且新来的一拨,至少手脚规矩些?”
奉星如还真想不到其中原由如此曲折,只当他们例行换班,几时留意过。柏千乐继续笑,很看好戏似的:“如果是我呢,拜托几个兄弟平时‘关照关照’,顶多日子不太好过;捅到五爷那里,那就不是日子好不好过的问题了。前途肯定不用想,进步?进步到山沟沟里,养猪,挖草,扫厕所,家里上下三代查到族谱都翻破,多少不能挖点料?再搞搞什么纪律整风‘回头看’,能捱过两年不打报告申请退伍就算他们够种。”
奉星如说不出话了,他知道柏千乐他们才是同类依权仗势,盛气凌人,睚眦必报;只不过他们与他有旧,且他这一回是站在了他们的阵营里同仇敌忾。其实,柏千乐柏淑美的行径与那些恃强凌弱、肆意妄为的“肉食者”无异。他不能否认有权有势的快意,他也是受益者,因此更不能对柏千乐甚至柏淑美横加指责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仇视鄙薄他已然攫取的利益,这不是高尚,这是虚伪,下作至极。
他沉默之后,只诌得出一句,几个蝼蚁,何必他那样费心。
柏千乐听了笑得愈发响亮,像是诧异奉星如的无知:“星如哥,哪里用得着他费什么心!他坐到那种位置了,想杀一个人,难道还需要他亲自动手吗?大把人愿意作他的刀,为他尽忠肝脑涂地;再说了,从来只有僧多粥少的,没有米多过水的,都不用他多指示什么浪费口水,只要有一点点漏空的意思,多少人就虎狼一样扑上去了,谁没有敌人,谁没有同党?眼见着能把人拉下马,谁会放过如此良机?自己上不了,拼死也必须推上自己的人马。错过一次,最少也是三年白干,谁耗得起?”*
句句残酷,句句是真,如今就是个你死我活的世道,谁不是为了那点好处汲汲营营?更何况他们投身的不归路,更不像社会上行商的尚可以携手共赢;权力的盘子从诞生之初便画了紧箍咒,扩张尤其不易。谁都想跻身其中,有上,势必有落。更不必说,公安、军队本就定义为一个政权政体的暴力机关,是这权力体系里争夺最残酷、最激烈的那一份。奉星如哑口无言,他点头认了,更有一种荒谬之想:再料不到,有一天竟轮到柏千乐来教他世故了,真是风水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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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柏府,各自梳洗用饭不提。饭后奉星如散步回来,不妨在柱子边听见细碎的话音:“老二……不太顺利,他那些生意……比我预想的麻烦……”他头上一盏吊灯,灯用得很老了,光芒并不柔和均匀,将他的身影也拉得浓暗不均,他看见自己的投影倒在地上摇晃。
窃的行径终究不能掩饰,他清咳一声,那厢果然收了话音。他放重脚步,现身亮室,状若一无所知。沙发上交叠双腿的男人递来视线,柏千乐已经拍了拍身边的靠枕:“哥。”
奉星如在他身边坐了,沙发宽大,他不得不往前探出身子,看水,泡茶,分杯。递至柏淑美面前时,他顺道感谢:“姐姐平安,多谢你费心。”
柏淑美不提,但他不能也伴傻假装不知,这是两回事。果然柏淑美接过茶,尝过,略略点头,便是认了他的谢。奉星如递给柏千乐:“千乐,你也辛苦,这几天车接车送,陪我奔波。”柏千乐应得爽快:“哥,还讲这些?早点把八字给我,我好找人算了。”
奉星如自忖人情谢毕,他破坏了他们的密谈,该尽早抽身将秘密还给他们才是。于是他承着柏千乐的话告辞:“你说的是,那我上去问清楚……”
他脚边还没拐出墙边的彩瓷花樽,一句提醒便钉住了他的脚步:“老二情况不太顺利,你要有个数。”
奉星如微微回头,柏淑美这话仿佛还笼罩着巨大的阴霾也似,他该有什么数?
“要听,你就回来坐下;要是不想听,那就早点走,以后谁问你,你只管说不清楚,不懂,一问三不知最好,保你自己,够用了。”
是,和否,果然是柏淑美激烈极端的性子,全然不容许他中庸的余地。奉星如原地站了一站,他身后的坐在灯下安安稳稳的两个人与立在灯光不及之处的暗地的他,他们中一片对峙的汪洋。
波涛暗生,云涌天际,只差一番正凝稠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