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星如依然推辞,他无事不愿登门,因此向柏兰冈问,审计的人几时到?

柏兰冈抬手看了看腕表,还有些时候,他们又只好回待客厅等候。其实也无话可说至少在奉星如看来如此,他放了包,不知道柏兰冈的视线也随着他的包投去,男人一心二用地洗了茶盏,亲手烹茶。

柏千乐明显感知到了他们沉默之下的那块礁石但他终于是局外人,对那块暗礁一无所知,他也许该识时务些,找个合乎情理的籍口撤走,为这一对劳燕分飞的夫妻留下相处的空隙。但仿佛非他不可有他在,至少他们还有他的圆滑,而不会马上暴露礁石的生硬。因此谁也没有让柏千乐离开,而是顺着他挑起的话题,也能聊上三两句。

停顿处,柏兰冈问起柏千乐的伤痛,用过药酒后,柏千乐是否好受。柏千乐说夜里睡觉暖洋洋地,好受许多柏兰冈忽然抬眼,视线全然落在奉星如有些回避的侧脸上。他说:“你以前经常失眠。”

也许顾忌柏千乐,也许是在这样的氛围,也许是其他更幽微、让奉星如直觉要避开的原因,他又竖起那道温和的隔膜,拒绝了男人似是而非的关心。

于是他们的谈话又停止了,好在这回玄关传来了人声、走动声、车子泊稳又启动的引擎排气声。远远地,传来柏闲璋的话音,以及柏淑美那惯常冷漠地口吻,想必他们的步伐迈得又急又宽,因为脚步声急而重,转眼,他们就已在露面柏淑美像是受了气,他恼火的神情撞上奉星如的注目,来不及收敛凶煞,倒像奉星如惹了他似的。

他一顿,随后微微斜脸,生硬地拧开目光。

柏闲璋倒是平和许多或许该说他变脸极快,至少对上奉星如的招呼,还关怀地问他,上回叫千乐送去的百香果,味道可好。

柏兰冈接了个电话,对奉星如点点头。于是奉星如挪了脚步,对柏闲璋欠身:“大少爷,趁着审计那边没到,还有点时间,有些话我想先跟二少爷说。”

柏兰冈立刻应声:“去书房。”

在书房里,隔开旁人的干扰,夫妻那点相处的氛围才浮现。奉星如心下松懈了,话也讲得自然许多,他拉开包,拿出那只盒子在柏兰冈的注视里,推向前。

这就是那只表。还没有打开,柏兰冈心里已掀起涌动这便是奉星如曾经的、贵重的示好。它早应到来,却偏偏在他们东南雀飞之后。

“我觉得他很合适您的气质。”

柏兰冈揭开盖子,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买下它的那一日,显现出不合时宜的崭新光亮。大约是航海表,洋蓝色的表盘,银质的板块缩影,周围密布而精准的经纬线中间一条子午红线,弹道一般精彩鲜亮。

“一眼就决定了。”其实奉星如想说一见钟情,但他害怕听起来仿佛是什么暗示,虽然他确实也对男人一见钟情。他摩着裤子的纹理,显然缅怀里的光景不错,嘴边噙着浅淡的笑意,是真心的:“柜姐也拿了别的款,看来看去,还是它最好。我当时甚至认为,虽然这表不是限量,但是能戴出它风采的主人一定不多。”

奉星如还有闲情玩笑:“拍个马屁的话,恐怕非您莫属。”

柏兰冈唇角也提了一提捧场罢了,实际上他一点笑容都挤不出来。他拿出了手表,没有戴起来,而是挂在手心里,垂眸凝视着停滞了的指针。表盘还很光洁,一丝划痕都无,可见这些年几乎连打开盖子都寥寥。

不如说,奉星如此时越轻闲,越平和,他越有种往下坠的窒重。他干干地咽了一口,仿佛借此才能找到开口的途径,连说话都变得艰涩:“当时我们不过才见了几面,你怎么会想买它送给我。它……不便宜。”

奉星如却是很洒脱。他特地挑眼投向柏兰冈,柏兰冈此刻才恍然发觉,奉星如注视自己的目光,其实很有一种含蓄的情动。他一点都不后悔:“宝剑赠英雄。”

原来在妻子的心里,他曾经这样隆重。

手表落在他掌心里,他的体温温暖了表盘,生出滚烫的错觉柏兰冈心底已不再是简单的苍凉悲怆可言,他怔怔地,连呼吸都刺心。他耳边响起河水奔流的隆隆不息,他双腿浸在冰凉而汹涌的冰河里,回头遥望来处,才惊觉身后空空如也。

而最初的那一汪春泉,早已流逝。

作者的话:不要小看奉哥,他那张嘴哄男人也是一套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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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兰冈喉咙里滚出腥气也许是他情急之下的幻觉,表盘玻璃上倒影他的面容,他不忍心再看。奉星如本无意攻心,他来,也不是为了再追究这些过往的阴差阳错。早已无法归咎的舛错,两个成年人还为此纠缠,实在不体面。他设计如何拨开话题,忽而听男人提起另一件事:“你说要给千乐过生日,我看见袋子,就知道是什么了。那天对你冷脸,是迁怒,也是恼火,我以为,这家里也只有柏千乐还在你眼里。”

奉星如凝视他,扯了扯唇角,似乎想做一个自愧的笑容,但那笑容还未提起,便敛平了。

其实明明他的感情变动远不止这寥寥数语,他或许也察觉了纠缠往事的无益,因此就此终止。他后半句不必出口,奉星如已经了然。

他惨淡地笑一声,像是蒙受不了追忆带来的难堪,他低下头,扯了扯裤子上的褶皱,转口否认:“再谈这个也没有意义我们这样的家庭本来就不适合谈情说爱,情爱多余,只是累赘。我又何必用它绑架您,也困扰我自己。”

情爱是累赘。柏兰冈在心底重复他的话。当然没有错,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早已容不下情爱这两个字。情爱带不来权柄、换不来煊赫,既不能雪中送炭,更不能锦上添花,平白浪费精力,令人生厌。但柏兰冈此刻依旧生出绣针般的痛恨奉星如确实体贴,甚至体贴过了头,他太知道他的丈夫需要什么,将一切他丈夫自以为不需要的、多余的枝桠暗中扼杀了。他的丈夫活在他的体贴的保护里,直到最后一刻才掠见吉光片羽。

他否认得如此斩钉截铁,变成讽刺,像庙堂里慈悲的仙圣,越怜悯,越不近人情。

柏兰冈几乎想质问他,那柏千乐呢?既然他如此笃定,为何又肯接纳柏千乐的爱慕,容许柏千乐一再试探,步步紧逼?

说到底,他也只给他们彼此判了死刑。

铃声打破这一场各自怀恨的尖锐沉默,柏兰冈放下手表,仔细地掖齐整软垫,才合上盖子。审计署的人要到了,管家正在门前等待。柏兰冈起身,奉星如也跟着站起来,殊不知男人燎着痛与恨的目光一扫,阴鸷地钉住他的脚步,奉星如登时不敢妄动。

男人就在他肩前,他们太近了近得柏兰冈的呼吸重而凶地在奉星如耳边起伏,声声落下,他的体温砌起一周严密的墙,将奉星如全然围堵。奉星如脚下错开,微微一退,不妨碰到椅子,他踉跄地差点后跌

柏兰冈一手扯紧了他,猛地一拽,奉星如几乎前扑到他怀里,随后他下颌骨吃痛男人的虎口铁钳般卡住他的下颏,慢慢地在脸颊滑动。他滚烫的指印,从奉星如最肤浅的皮肉,一寸寸烙入他魂魄最深处。

直到他甩门下楼,奉星如才惊惶回神他陷入柏兰冈那双浸满血和恨的眼,或许还有其中翻涌的、再也于事无补、无可挽救的孽海情天。

也许,男人刚刚,是用他的恨,向他索求一个绝望的吻。

审计署的公职人员拍了照取证,又分别谈了几句,他们各自签字了,也就撤了。

奉星如艰难地平复他心里那场名为“柏兰冈”的惊涛骇浪,公职人员撤离之后,他的掩饰再也维持不住,他们一起送客,但就在目送完车辆驰离后,奉星如先转身,回去拿包。

他听见男人不阴不阳地哂笑,随后也响起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贴在他身后。

谁知内厅里人都在柏千乐看他精神比方才萎靡,斟茶递给他:“哥,怎么了?是他们说了什么,还是二伯……”

奉星如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却没有回答他的担忧。柏闲璋正问柏兰冈,今日审计来又是所因为何,柏兰冈斜眼乜向奉星如,再收回视线,竟难得地顶撞了他的大哥:“这是我跟他的事。”

柏闲璋一口怒火刚吊起,奉星如已站起身,而柏千乐挽着他的手臂,明显留不住:“哥,都那么晚了,留下来吃个饭吧。”柏闲璋于是扔下反骨的胞弟,看了眼天色,附和:“天也黑了,也不差几分钟,等下你还要开车”

奉星如却很是坚定,他推辞晚上定好时间要给学生讲论文,不好延误。他这样坚决,柏闲璋也不能再勉强,转口交代他注意安全,谁知柏兰冈一截身子横进来,竟是隔断了他的话,很如若无人地逼着奉星如,摊开掌心:“那它呢?你要走,它怎么算,嗯?”

奉星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不明白柏兰冈心血来潮当着众人的面逼问他一只过了期的情物又是什么盘算,他只知道自己抵挡不住各异视线,果然不过瞬息,在柏千乐惊怒的阻拦声里,奉星如溃败:“我今天送过来,就没打算再带走他只衬您,不衬我,留在我这里也是辱没。”

柏兰冈满意了,他后撤些许,以得胜的倨傲睥睨奉星如:“这是你说的。”他弹开表扣,众目睽睽之下,捞起表链扣在手腕上。

奉星如简直不敢回想自己怎么离开的柏府。

话分两头。送走奉星如后,柏兰冈迎接的,便是一道道惊疑不定的逼视。孄泩他微微一笑,柏闲璋已经探出手来,柏兰冈于是摘下手表,放入他掌心。

柏闲璋微微觑眼:“审计查半天,就为了这个?”

柏千乐更不安定,他左看右看,视线在他两位伯父之间流转,再抬手看看自己的腕表,鼻腔里喷了两声粗气,很是郁愤。柏淑美最眼尖,瞥了瞥柏千乐这有怒不敢发的窝囊模样,热讽地笑:“他当真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