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星如别过眼,柏千乐方才已经察觉了他的痛心而为难,他再多看下去,无异于又剖开柏千乐的自尊,太残忍。
他蹲下来,吊起一把枇杷,转开话题:“怎么突然要送我?”
柏千乐灌了水,舒服许多。他走过去挨个踢了踢,“果农送来的,说去年雨水多,结太多了,这些品相一般,卖不出什么好价,他们自己吃又吃不了这么多,烂在地里白浪费。”他拽下一柄,黄橙橙的枇杷足有小半个巴掌,撕了皮递给奉星如,“大伯叫我送过来,给你试一试。农科院新开发的品种,农场那边也是头次种。今年第一批刚结果,哥你要是喜欢,我再拉过来。”
奉星如赶紧摆手:“够了够了,替我谢过大少爷,辛苦你跑一趟,我自己也分不完。”
先不提他愿不愿意接受柏家的好意柏闲璋也是很刁钻,他将人心钻营透了,知道若是别的贵重礼品奉星如绝不会收,偏偏是些新鲜瓜果,且劳累柏千乐迢迢地送来,光油费就耗了多少,奉星如若是再拒绝,倒显得他冷硬得不近人情了。况且奉星如也是实话,光今天送来的这几箱,多得连分送出去都难,足够奉星如头疼的。
柏千乐不强求,他转了几圈,没在这方寸的房檐下发觉多余的痕迹,于是踩着拖鞋回来喊饿。奉星如端出饭菜柏千乐不告诉奉星如他来的目的,倒先点好了菜。水烟腾腾的砂锅牛腩揭盖,他探下勺子,喟叹:“终于吃到了。”
填饱了胃口,奉星如观他神色,像是安稳了,才问起他的尊容。谁知柏千乐摇了摇头,“哥你不知道,马上换届了,现在事情多得很”
“会要开,队伍要带,家里来的人更多了,大伯没空接待,我要帮忙都是来打听的;二伯那边有个客户怕新一届的清算他,丢下老婆小孩跑了。他一跑,上下游的供应商承接商都连累,也是一堆麻烦。偏偏二伯最近忙改制,实在兼顾不了,我得帮他规避风险。”柏千乐顿了一顿,灯下他的脸色终于鲜亮了些仿佛在奉星如这里,他才能短暂地卸下重担。“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原来喂饱这么多张嘴,那么艰难。”
奉星如心里仿佛也分了他的疲惫,他夹了一筷子茄夹,送入柏千乐碗里:“二少爷,确实是很厉害、也很累的。”
男人总是留给他匆匆的背影,除了奉星如不得他心水之外,也实在是他太忙碌柏家上上下下的家用全仰仗他,那样大的家业,他岂能松懈片刻。
夜里奉星如以为他会留宿,上次奉尉芝已经很恼怒,他正担忧该如何转圜,不料柏千乐洗了碗,主动辞别。他仅仅抽了空送了这些果蔬来,顺便久违地享受一顿奉星如的手艺,家里还有诸多事务正等候他。
奉星如目送他的车子拐出了街角,回到楼上,再次推开门时,扑面的秾艳粉香。花枝太多,奉星如已经找出了家里所有的杯子瓶子,才勉强插完。现在家里各个角落见花,团团的花粉味道裹着他,在空中膨胀,越发得显得房子更逼仄了。奉星如拎起喷壶四处补水,依照柏千乐的意思,今年柏府的花圃爆枝,花苞太多以至于园丁照顾不过来,现在府邸里能摆花的地方也摆满了,柏闲璋于是命人扎了叫柏千乐一并送来。
奉星如剪了剪枝条,他摸着百合丛里独一枝的紫荆,免不了回想起那日窗外的这一束粉紫色的春光。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男人的嘱咐,抑或微妙的巧合是他自己多心、自作多情。
他宁愿这只是巧合。世间最不缺的,便是阴差阳错。
作者的话:昨天有位老婆指出一个bug:
二奶奶不喜欢奉哥抽烟,但是他自己也抽,还总在老婆被抢之后抽(
一些柏家笑话送给大家
(可能这几章有点无聊,老婆们忍一忍,鸡还在想办法怎么发刀,一定会刀了这几个狗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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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期长长短短,长的依旧开着,短的日渐凋谢,都劳累奉星如手忙脚乱地搬进又搬出。他不是有植物缘的人,除了小时候家里过年买的年桔红火过,他从来养不活什么。花自然是好看的,但不能太长久驻足,否则奉星如总要想起它的来处,平添一阵心堵。仿佛上回柏千乐顺利地将那几箱瓜果送来在柏家的眼里成了奉星如的准许,此后柏千乐又车了几回,柏家奉星如不知是柏闲璋抑或柏兰冈的嘱咐,总之,分寸掌握得很是微妙,俱是些不好拒绝的吃用:譬如香米,说是生意伙伴送来的品种特产;火腿,一整扇猪腿风干得正正好,金黄的肉皮下,膏状的脂肪与细密的红肉间错着,柏千乐卸了货,立刻催奉星如拿刀破开塑封,片下一块予他解馋。
奉星如随他去,心想这未免又是一种制辖。一扇火腿也要千把两千块,绝不能说便宜的。他收下、拒绝都为难,反而柏千乐要吃,为他化解了骑虎难下的窘境。他也曾经提过,其实不必再送来,柏家好意,但他显然不应当再收。殊不知柏千乐摆了摆手,不太赞同:“哥,虽然你跟二伯……毕竟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情分总是在的。”他将中间的字眼含糊了,消解一些那两个字带来的僵硬,“况且你在我们家这些年多少辛苦,你对二伯、大伯实在很有功,他们亏欠你尚且来不及弥补,这点东西算什么呢?更多的你都值得。”
这是他们平日里尽量避免触碰的话题。但显然柏千乐也有他的埋怨,他不好在柏家里说,万般积怨委郁于胸;又明知那场情事、失败的婚姻是深深扎入奉星如心里的棘刺,因此无论在哪边,他都只好闭口不谈。果然才这两句,奉星如挪开视线,柏千乐坐在车里,只能仰见他的抗拒而沉默的下颏。
他们都瞒不过对方虽然奉星如已用力投入他的生活,其实他依然恨。这恨钻进了海平面下,变成暗涌,若有意避让当然波澜不兴,可是它未曾消弭。
他摁下启动点火,引擎热起,一阵盖过一阵的声浪中,他听见奉星如的答复掺杂其中,他否认:“你们家对我,没什么好亏欠的。”
柏千乐在他的目送里驰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镜子里。这是奉星如的答复。柏千乐虽然惯会揣测人心,毕竟他不是奉星如,因此无从分辨此言是否由衷。若奉星如果真如此坚决,于柏家而言无论是柏兰冈或者柏闲璋,甚至他自己,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如今的境况,一头越近,另一头反倒越远了。
柏千乐夜归柏府,从电梯里出来,厅里竟然亮灯。一家子都在,柏闲璋示意他坐,柏千乐摘下手表:“我去洗个手。”
柏闲璋眼见着,柏千乐走后,柏兰冈的视线掠过他的表。等柏千乐回来,柏兰冈放下茶盏,敛回视线。柏闲璋不知他为何生异,也多看了两眼,柏千乐未觉,他揩干手,捡回表扣上。柏闲璋思虑之后,依然问道:“吃过饭了没有?”
柏千乐应他,他说在跟星如哥用的饭,提到奉星如,厅里霎时一静。
“你倒是在他那边混开了。”柏淑美不阴不阳的,只叫人疑心他在讽刺。柏千乐皱了皱眉柏闲璋压住他的反驳,责备道:“他去送那几箱果。五,一提到奉星如,你反应就这么大。”
柏淑美一口气吊在喉头,眼刀横向指责他的柏闲璋:“我就是见不得他,怎么样?”
“够了!”柏兰冈略带斥责地低声一喝,柏淑美立刻别开脸,手下故意放重,掷下茶杯,噌地一响。
“你再厌他他也跟我离了,还不够?你还要摆什么脾气?!”
柏兰冈话里彪起怒意,他姻缘的破碎,除了柏闲璋这个罪魁祸首,柏淑美也难辞其咎因此顿时无人再敢直面他骤然暴起的锋芒,他的话音撞碎落地,孤零零回响,真可谓掷地有声。柏淑美脸色一刺,他拧开目光,罕见地收起尖牙利齿,不再为自己分辩。
柏闲璋为众人都巡了回茶,他点了柏淑美的名:“好了,五,你也少说两句。马上就开会了,还吵什么架?不要我们自己先离了心。千乐,”他的语气严肃了,柏千乐坐直,答应了。“我让你去帮你二伯处理那些账目,怎么样了?”
于是柏千乐汇报了,谈及公事,方才的对峙堪得平息。
散场时,柏闲璋原本打算叫住柏兰冈,为他奇异的那停顿,但转念一想,恐怕如今柏兰冈再也不愿对他多谈奉星如。
柏兰冈尤其注目柏千乐的手表,的确有因。前些日子,审计署电话打来,质问他,奉星如有两笔大额消费均显示在奢侈品牌,最大一笔在他们成婚前不久,审计要求柏兰冈对此做出解释。柏兰冈先是诧异,他接到工作人员传来的影像,他只对略小的那笔消费有印象,它曾经落在他的房间里,他的眼前。
柏兰冈暂且按下,随后吩咐他的副官调查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但终归让他拿到了这笔记录。他看着副官呈递来,视线才扫过那熟悉的长串洋文,他心里已笼起阴翳。不必看内容与价格,光是牌子,便远超他妻子平日的经济能力。
柏兰冈发去信息,直到傍晚,与奉星如的通讯界面始终没有回应。更晚后,他播了电话
手机震动半晌,奉星如才惊觉,他匆忙关了水,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胡乱裹上浴巾匆匆出来,手上太湿,一时间竟划不开屏幕。柏兰冈三个字赫然入目,他停了一停,才接上。男人的声音时隔多日再次咬住他的耳际,奉星如擦着头发,很有些恍惚
“二少爷。”
“你今天很忙?”男人停下来,刹那的空白里,他们的呼吸声格外地近仿佛奉星如下一瞬就能触摸到柏兰冈的眼睫。“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有回。”
奉星如这才划开软件,他看着那些文字,漫漫瑟瑟地滋味渐渐爬上舌尖,他想,莫不是酒店的茶叶发酵太过火了。“有一点,可能没顾上。”
“审计的人问我,你那笔消费……”
“奉哥!”砰砰敲门声打断了柏兰冈的话,奉星如对男人道了句稍等,他捂住麦克风,扭头扬道:“什么事?”
“你先开门。”
奉星如无奈,对柏兰冈抱歉,“二少爷,如果你不忙的话,待会我回拨过去吧。”他没有挂断,他以为,这是一种礼貌。他起身开门,殊不知直到男人听见了错乱的脚步声,才断了通话。
柏兰冈乍然听见那声呼唤,一股无名火从不知处烧上心头,他甚至没有先思考自己的愤怒下一刻,密密的怀疑蜂拥扑来。奉星如不在西苑?还是他带人去了西苑?唯一能鹅羣7⑵7泗7⒋131确认,奉星如此刻并非孤身有一种猜测错杂在柏兰冈的思绪里,他强压着,逼迫自己不去触碰它,他厌恶这个可能即使它昭然若揭,厌恶之下,他其实在恐惧。逃避,因为恐惧。
柏兰冈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处理别的事务,转移思路,但事实上,他始终站在窗前,视野里是夜幕下的柏家花园,月色轻流,拂照水波,多好的夜。但柏兰冈眼里没有这片景致。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奉星如的电话才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