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都没打过,你想要什么说法。”
柏闲璋手一顿,扇了他后背一掌,巴掌落下的声响在一片濛濛白雾里突兀又刺耳。惊落水珠,它滚落之处浮起潮湿的薄红指印。“知道你不中意他你们是离婚,又不是死了,何况也还有得周旋,何至于连话都不讲?”柏闲璋泼了瓢汤,热辣辣地药汤浇在皮肤上,激得柏兰冈的肩身抖了一抖。“我叫千乐去探你老婆口风,他到好,直接摸上门,你现在知道你老婆住哪里没有?”
柏兰冈不回应,但柏闲璋情知他必定十分介怀。果然,片刻之后,柏兰冈的眼睫微微掀起,偏了偏头,可惜只见到他大哥的臂膀,他说:“他前两天跟我发脾气。”
“你知道他说什么?他指责我,我跟奉星如结婚,对他太残酷。”柏兰冈哂笑一声,他睨了睨柏闲璋,尽是嘲弄:“他倒是钟意。结婚之前从来没听过他提,年纪不大,心计倒是深,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上次发情还是什么时候,他跟我吵架,质问我为什么不对他心上人好一点。”
柏闲璋拍了拍他的肩头,斟了两杯酒,分了一杯。“这亦是我要跟你说的千乐很喜欢他。”
柏兰冈不阴不阳地嗤一句,柏闲璋撩起眼皮看他,托着杯底敲了敲石面,“你这样有什么用,我就问你,比如他哪天发情了,怎么办?”
“往他房里送人说不定他自己也不缺,用你操心?奉星如是我老婆,他想都不要想。”
“说是这么说,但是如果他一定要你老婆,怎么解?”柏闲璋平静地抛出这个他们刻意回避的话锋,“谁都不肯放进门,只要你老婆,不然他宁愿熬干,”柏闲璋抿了口酒,看向弟弟,柏兰冈垂眸,是在思索他的话。他斩钉截铁:“你知道,千乐做得出来。”
“他心思重,又孤注,犟起来我们谁都管不住。连你结婚了他都断不下,按捺多年,他不甘愿退缩。我是意外,他怎么办,明知他非奉星如不可。你不愿放人,难道眼看他熬死自己?”
柏闲璋侧了侧脸,凝视这个从小到大都稳当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
柏夫人不是个很有母性的母亲,她或许很爱孩子比旁人都爱,但毕竟不是慈母,她首先是柏少奶奶,柏大奶奶,柏太太,然后才是母亲。男人们在战争里出生入死,甚至一度断了音讯,是她撑起偌大内宅家业,凝聚人心;还培养出他们三个,不使柏家如其他家族一般后继无人而没落,柏家祖宗的福泽依然荫蔽至今,她居功至伟。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连柏闲璋都不能对她有多少挑剔。父亲在他的记忆里是一道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去的背影,是深夜里书房不灭的那盏昏黄的灯,是他们兄弟难以望其项背的荣光。好在父母亲给了他兄弟。他抱过襁褓里的弟弟,摇过他的摇篮,他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哥哥”,给他读过绘本,哄他午睡,手把手教他一笔一划写下“柏兰冈”三个字。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打球,一起应酬。吵过架,也动过手,但面对流弹,他还是会首先以身做盾扑来,推开自己。他们不似别家的兄弟内斗争权,很多年前久远到记忆都褪色的读书年代,繁重的课业压得他苦不堪言,每天睁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柏家上下千万人都仰仗他过活,他一刻不敢松懈。曾经同学问他为何如此搏命学习,他说,家里上上下下上千张嘴靠自己吃饭,他要是不搏命,将来怎么养得起他们。那时他便庆幸,还好有柏兰冈。等柏兰冈有了手腕分担家业他肩上的担子卸了泰半,他终于迎来清静。
他亲手扼杀了自己,比起一个人,他活得更像一个符号。“柏闲璋”这三个字,永远赋予旁人岿然不动、屹立不倒的盼望。但他知道背光处牺牲的灵魂不止自己,还有他的弟弟多年来,随着他分担的家业越来越多,他的自我终于也在家族利益前一寸寸退让,直到灰飞烟灭。如今,他甚至连妻子都要相让。
柏兰冈的眉眼更孤冷柏闲璋注视着弟弟深陷阴影里的眼窝,他眼下泛青,显得鼻梁更尖利,这一点他们兄弟不大相似,他自己的五官更宽厚。他们的倒影在水里摇荡,水波漾开他们的相顾无言,沉默,因为柏千乐的困境别无他法,从而无话可说。
出浴前柏闲璋问,奉星如平日偏好什么,喜欢哪些牌子,可有收藏什么物件。柏兰冈竟教他问住了,撇开视线撂下一句不清楚。柏闲璋恨他无用,拧着眉头反问,不带好口气:“那你要我怎么送?”
柏兰冈也烦,旧怨未消又添新恨,因此硬着口吻顶撞:“那你找千乐,他比我懂。”
柏闲璋看他疾步离去的背影,感觉很新鲜,柏兰冈当真冒火,以至于口不择言了。
但是未等他们有多少准备,奉星如一通电话打来,彼时柏兰冈正在外地指导工作,久违地通话里连寒暄都简略,奉星如说他该把落在南桥的衣物零碎收拾干净,柏兰冈沉吟半晌,只说自己尚未来得及归去。
这话或许也包含些婉转的挽留,甚至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谁知奉星如意愿坚定,说他只能擅自进入南桥,难免失礼。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挂了电话,柏兰冈即刻给他大哥发讯息,两人都对接了时间,柏闲璋指定了日子,奉星如的回复是得空,于是也敲定了。
那一日天公不作美,乌云堆积,奉星如车开到海港岸沿半路便落下霏霏雨丝。他不愿驰入地库,而柏府的花园不巧正在翻修,到处堆了肥土泥沙,门童欠身地抱歉,实在无处泊车。奉星如只好在铁篱外停了,步行入内,等他在柏府公馆的廊下收了伞,右肩已半湿。雨丝斜斜,将灰色的亚麻布洇出深色的水渍。他的皮鞋也淋了雨,还踩了一地泥水,固然他鞋子并非马臀皮小羊皮之类的名贵皮料,但皮革最怕水这样糟蹋,哪怕干了也要皲裂的。因此管家极力劝他把鞋子脱下来赶紧交给他拿去保养,奉星如拗不过,只好换下来穿上拖鞋。
他的到来当然立刻通报给了柏闲璋。因此柏闲璋扶着楼梯下来,唤他一声,见他衬衫、包上都淌着水痕,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立刻眉心一夹,扭头便对管家发作:“怎么搞的?你们也不替他挡挡雨。”
奉星如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时光重叠了,去岁他独自来到柏府,亦是这样横乱的阴雨,彼时他形容狼狈,今日衣着也未必光鲜。男人同样不留情面的斥责,虽然这回口吻不再朝他,但也无异。奉星如心里忽然升起一点讽刺,更多的是坦然,虽然场景何其相似,但他们的心境都不一样了。他如今不会再为柏闲璋的贬斥感到羞赧,不会再为男人面前狼狈不堪的自己无地自容。
他嘴边挂着很浅的笑意,“算了大少爷,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要停在外面的。”
柏闲璋晦涩难言地凝视他,叹了口气:“兰冈晚一点才赶得回来,你跟我来书房吧。”
奉星如谢过佣人托来的茶,他想,也好。
他再次步入柏家这间书房,装潢依旧,充盈着那股陈旧的尘埃的味道。柏闲璋捞开沙发上的报纸,“坐。”
奉星如匆匆扫视,只见桌上叠着文件和书籍,柏闲璋应该还在办公。但他没选择大班椅,那样两个人就得隔着宽长的班台对坐,或许是不愿太生分。佣人很有眼色地送来姜茶,伴几色糕点,问奉星如吃过饭没有。奉星如原本没打算动,但男人说他淋了雨,还是喝点姜茶祛寒。因此奉星如才托起茶盏,红糖是足够香的,但嘴里还飘了些葱花的腥气,他看向阿姨,阿姨笑了笑,“加了葱白,是土方,祛风散寒很有用的。”*
果然一盏热汤落肚,奉星如感觉气血活泛了些,他手心微微烫起来。他不知道男人悄然地打量他,见他唇色回血了些,才对阿姨点了点头。
“好一点了。”
柏闲璋盯着他评价,奉星如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男人的关心仿佛很自然,但于他而言太生疏,他抿了抿唇,不愿深思那些颠鸾倒凤的昼夜。
“千乐说你还好,我让他看看你,料不到他直接找上你那里去了。”柏闲璋给他搛了块马蹄糕,“他有没有惹麻烦?”
奉星如摇摇头,柏闲璋让他吃一些垫垫肚子,免得淋了雨胃里又空,容易着凉。奉星如想,柏闲璋总是很会把握话语他无法回绝。他慢慢咬下一口马蹄糕,听见男人忽然道,“那天兵荒马乱的,我还没问你,好些了没有?”
奉星如停下筷条,慢慢地捏紧了手心。
柏家府邸周围植了许多树花,名贵的不名贵的环绕着,如今正是紫荆树的花季,粉紫色的花瓣洋洋满枝,落在百年前的横格窗棱外,清凌凌的春光映照,摇曳出一团团并不秾艳的粉妆剪影。那羊蹄甲与花枝的暗影错落了光,映入室内,在奉星如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柏闲璋看在眼里,光影变化,奉星如的睫毛在淡金色的日光里明灭,忽然与那兰』生』柠』檬天的侧影重叠。
柏闲璋心里微微软下一块角落,像搁在台边忘掉的冻黄油,天气回暖了,于无声处不惊动人心地慢慢融化。
作者的话:好久不见!我直接嗨老婆们(自信
今天的大哥:这臭弟弟真他妈没用
岑金檀那篇其实在我存稿箱里躺蛮久了,大概有20章这样,本来也只打算写个30章完结的……感兴趣的小伙伴们多吗?要不要下回更新一起开坑出来?
补:啊啊啊前面大哥吃肉有一章忘记说了,就是星星看花花那里,安利哥哥的《春光乍泄》一起听!这首歌真的好有调调
再补:嗨呀不好意系老婆们,我屁话有点太多,忘记交代了那个打*的红糖水是一个治疗风寒感冒的方子,红糖、葱白、生姜,很简单的。
63
他们的谈话不应该温情脉脉。奉星如迷惘,但他依然顺着男人的口气说,休息之后,好多了。
谁知柏闲璋竟是很关心他的身子,至少比起从前的漠视,他今日可谓关怀备至,并不饶恕他这明显是敷衍的推辞:“我有没有伤到你?不必说违心话,我自己什么力气,我有数。伤到你没有?”
奉星如将话在心底滤了又滤,若男人只是虚伪地过问,他尚且可以说些圆场话皆大欢喜;偏偏柏闲璋已警示他,情事又不是单方面的意淫,他无可否认。是也不是,奉星如只能含糊地应声:“有些痕迹,也都消了。”
柏闲璋一声沉闷吐息,方才他心里闪过一念,起码看一看手腕、脚腕还有没有那些欢好的痕迹,但他们并非如此亲昵的关系,肉体可以纠缠,但关心却仿佛锁上一层权力,钥匙并不在他掌心,他轻易施展不得。太缄默,因此连鼻息都很惊动,奉星如不愿畏缩,但此刻的沉默中像有无数荆棘,尖锐地逼着他。
看他缩手缩脚,柏闲璋微微偏开了头但愿藉此他的眼前人能透口气,即使无意,他的体格和气势已经养成,很有一种侵略性。这侵略性在日常里大多时候发挥不少作用,但也有失灵的时刻。譬如眼下,柏闲璋敲着扶手,奉星如还介意着他们的不伦,他换了话题:“老五我们已经训过他了。他在外头利害惯了,在家里也没轻没重。”
奉星如撇下眼帘,柏闲璋又搛了块金钱肚予他,“他那张嘴,成过事也砸过事,叫人不知该爱他还是恨他。他那天未必就是发作你他恨我更多,又不好开口,你是无辜。”
“他本来也看不惯我。”奉星如凝视着碗壁上的倒影,辨不出喜怒,陈述事实也似。柏闲璋特别留意他的神情,但他太平静,看不出柏千乐所言的那些过往端倪。但现在不是责问那些旧事前尘的时机,柏闲璋揭过:“他的话太难听。他心肠未必坏,只是讲话太毒,就算真有什么不愤,也不该那样说你你刚出我的房门,我来不及叫他们给你个清静好好休养。到底我也有责任。”
“我替他向你道歉,”许是当家久了,柏闲璋说话哪怕口吻淡薄,也显出坚定可靠的郑重,落入奉星如心里,即便他自认已对柏家心死,竟也叫柏闲璋的歉语抚平了一些被他刻意忽视的毛刺。他以为自己不再等待柏家的道歉,当它到来,他才发觉原来自己还是抱有希冀。“他那天的确太诛心,有什么都不该向你。你陪我熬过发情已经足够辛苦,恶言恶语我没为你挡开,是我失位,我亦有愧。”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探手抚上奉星如的颊边,他干燥的掌心传递来温热,奉星如仓皇抬眼,只跌进他满眼的肃穆深海里。他的歉意诚挚得太深重,奉星如溺在他的目光里,肩上无端压下他沉甸甸的愧歉,竟生出一种无力承重的失措。
奉星如张了张嘴,但男人的手心太滚烫,烧着他幽微曲折的心意,奉星如转了下脸,却害怕挣扎太刻意;对上他的视线,他哑然无声,苍忙地错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