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千乐别开脸。鞋跟在地垫上磋磨,半晌不作声。他一副心里有鬼的模样,安静得诡异,柏兰冈终于从公文里拿出视线,睇来:“有什么话就说。”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在行道树背后飞驰褪色,车窗反光,映出柏千乐浅棕色的虹膜。他看见玻璃上的囫囵的倒映,他们的轮廓像旧胶片那样微微重叠了。
“二伯,我今晚不想回家。”他扣着皮套,“星如哥要炖牛腩。我们昨天买的。”
“回家。”男人口吻平淡,但不容违逆。
“家里这样,我怎么敢回去?你也不回。”后面的话音低微下去,像是不敢高声的埋怨。柏千乐接着问:“你真的同意离婚?”
他又觑了觑,低声说:“星如哥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大伯叫我去看看他的态度,他现在很平静。”
平静,意味着波澜平息,潮涌褪去,露出滩涂上风霜蚀刻的礁石。他心意已决,再不为往事伤神。这并非一个他们期待的、良好的信号。
柏兰冈不看他,又划了几条笔迹,“这是我跟他的事。”
柏千乐疑心他的话是暗指自己,抑或还有柏闲璋?或者,包括他们在内,所有人都是隔绝在他们夫妻之外的闲杂人等。柏千乐反感他话里的那种宣告:他们是夫妻,连分离都是他与奉星如之间专属的权力。他垂下眼睫,品味这股自从得知他们婚讯之后便瑟瑟弥漫的不悦。
男人放下公文,他鬓角剃得很短,耳缘上青色的发茬,显得他的骨相愈发严峻。“千乐,”他唤了一声,他极少有这样郑重的时刻,柏千乐心里一吊,那口气呼不出去,绷紧了,只听他道:“奉星如是我老婆。”
他不能剖析在天穹下的缭绕情思,柏兰冈已全然知晓。他从何知晓、何时得知再没有探究的必要,或许一个人看另一个人时目光里的绵绵情意是遮掩不住的,他克制了许多日夜,终究没有越过那条楚河汉界。
柏千乐说不清他心底那滩泥水是什么滋味。失望、惨淡、怆然、悲涩,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也许是太费力的呼吸撑破了毛 斓@苼细血管,他的鼻腔里泛起一股浅淡的腥气。他忍了血腥味,良久,他只说:“可是他也是星如哥。”
对谈到此为止。彼此不肯相让,那便失去了斡旋的余地。临下车前,柏千乐扶着车门,风夹着火药的味道呼啸,割红了他的眼眶。柏兰冈扣上檐帽,柏千乐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执迷:“二伯,你们成婚以来,你何曾赏过他一个正眼?我铭记他十年,但我未曾有一寸越界。你拥有他长久的日夜,我所有的也不过是孤清午夜里一丝丝稀薄的幻影。”
“你不觉得,这对我太残酷了吗?”
所求非所得,世事多半无常。他们都在车门灌进来的冷风里尝到了着萧条的意味。可惜,柏兰冈从来不肯仁慈,他连自己都不肯宽宥,遑论旁人。因此,柏千乐注定得不到他的恻隐,他头也不回,打开车门,直起腰背,迎上山谷里生硬的风:“心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割不断放不下,是作茧自缚自食其果,与我何干?你就算心如死灰,也不必怨我。不管你怎么彻夜难眠,奉星如始终在我的户口上,他男人是我。”
秘书副手夹着包,远远地绕在车边,没人敢上前一步。柏兰冈递了文书,大步迈开,他们连忙簇拥着跟上他的步伐,将柏千乐抛却身后。
风吹得他的挡领都翻动起来,巡逻的卫兵注意到了,快步赶来,他遥望一眼,回身对车子摆手。他面无血色,而眼周睁红,提不起平日里半分和睦,阴沉得罕有,连开车的勤务兵都看得心惊,在他离去之后连连侧目。
奉星如这天接到了一通难免扫兴的电话。来电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了眼屏幕,是连节日寒暄都没有的号码。必定是奉家那边收到了风声他起身,避开办公室的同僚们,往阴暗的安全通道走去,捡了个光线稀薄的角落,落灰的消防栓上留着几截烟头。
“姑婆,什么事?”
那边果然响起了奉太太令人厌倦的声音,她哎了几声,奉星如看着烟头,浮现出她那张又黄又干的脸,因为常年讪笑,肌肉堆积的位置生了皱纹,打了针也消不掉。她倒是像。像这些褪色的、残旧的、无人清扫,落在阴暗处生霉的烟头。
“星如啊……”她总是心虚,怯得很难教人耐烦,奉星如低低啧了一声,听她磨:“星如……我听说,你要闹离婚?”
“哎呀,有什么事就值得你离婚嘛。你忘了当年怎么难才嫁进去的?我们好不容易结上柏家……现在太太很生气,你表哥五百万的贷款断了,交不出货,要赔好多钱呢!你找太太认个错……”
即便天光黯淡,也藏不住奉星如骤然冷淡的面容。“太太,跟柏家结婚的是我。”他口吻冷硬,那边便不敢冒然出声。“离不离婚,是我跟柏家之间的事。你们这些年借着我搭上柏家的船,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我没要你们一分钱;现在那些生意怎么样,也与我无关。我还在工作,多的话不好说,你要是没其他的事,我先挂了。”
“诶星如、星如……做事情不要那么死板,你不为你爸爸想一想?”
奉星如真是邪火都烧起来:“奉太太!”那厢几乎被他一声暴喝吓破了胆,奉星如满心荒谬:“我看在彼此都姓奉的面子上叫你一声姑婆,当年你们兄弟相互倾轧,我父亲那一支不得已退出南省远走边星,从此没跟你们主家要一分好!我们之间实在不剩什么亲戚情分,当年若不是你们拿捏了我对父亲的那口不甘,若不是那段时间正巧我的分队刚撤编郁郁不得志,你们也找不到空子对我威逼利诱。本来我们就无甚干系,现在更别想拿我爸说话,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们整天把他放在嘴边,倒是不怕。”
他的语气太狠,咬牙切齿,最末的那句话又堪称诅咒,奉太太是最迷信的人,低叫一声,当即磕了手机。她除了气得猛喘,指责半天却词不成句,奉星如一把掐掉了通话。
他在天光泄露得昏昧的楼道里枯站许久,牙关紧绷,垂眼看着尘埃在光束里翻涌,慢慢地,才强迫自己松动一身紧绷发硬的肌肉,平复心绪。
其实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愤怒通常能维持许久,甚至是主宰意志、支撑决策、驱策行动的上帝,奉星如当然免不了俗。他的愤怒无从平息,只不过是灌注了冰水,冻成冰罢了。他没有马上先回办公室,脚下拐进了楼下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沾满胶水痕迹的碎裂镜子凝视,看镜子里的面容是否暴露丝毫端倪。
不要在愤怒或者悲伤的时候做决定,这是流传无数世代的箴言,奉星如盯着镜子里的反影,告诫自己。但他也知道,不能再拖了,这荒唐从头到尾的闹剧应当立刻了结。
下午奉星如接到柏千乐的电话,他的声线也发闷,他说今晚不能和他一起吃饭了,他擅自在奉星如那宿了一夜,柏兰冈很不满。
奉星如无话可说,他又急急填补道:“哥,牛腩先冻着,我还想吃。”
“冻久了肉不好,你想好什么时候吃没有?”
那头简直难过得快满溢了,频道里静默良久,随后他遗憾地哀叹一声,算了。
他挂断之前,奉星如忽然问他,大少爷近来何时得空。柏千乐只消一听,马上了悟他未尽的含义: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他愈发低落,不能夸下什么海口,只能说:他去问。
奉星如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们彼此都载满了烦忧,更是失掉了讲话的兴致,一通电话也就草草结束了。
当晚,管家捧着话机来到饭厅,对着柏夫人,满脸难色:“夫人,奉少爷要找您说话。”
满座都投来目光,虽然视线各异,但奉星如的音讯无疑是跌入热汤的那把匙羹激荡起人心浮动的圈圈涟漪。
柏夫人接了电话,她胸膛里还堵着奉星如惹出一连串更变带给她的火气,几乎不愿说话,只是简短而冷淡地应着。
奉星如的电话来得突兀,断得干脆,不过须臾,柏夫人便甩回了话机。这年头几乎没人用话机了也就是柏府要以整体的名义采购、预定、联络之类,才保留着固定电话,基本上只用来对外联系。奉星如既不通过柏兰冈、柏千乐哪怕柏夫人的私人号码,而是直接打进柏府的话机,他在电话里提了什么内容暂且按下不谈,光是他的举动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本就不热切的饭桌气氛愈发沉重。
柏夫人环顾一圈,只见满座都无言地等待她的告知,于是横了一眼柏兰冈,余怒未消:“你老婆要正式跟我谈离婚的事宜,你自己找好时间,我都奉陪!”
她甩下一肚子火气,推开面前的碗筷,拍桌子起身:“倒胃口!”
阿姨扶着她回房,无人再动,灯下只盘旋着心事不一的死寂。
作者的话:alas……其实开脑洞的时候只想泼狗血,没想过很多前情,比如奉哥明明自己也过得挺好为什么会被奉家出卖、爸爸去世背后的故事之类的,以前不需要写到所以也没想过要圆类似的bug……如果大家后期觉得有什么情节或者逻辑不对头的地方,不影响主线阅读的话能忽略就忽略吧,毕竟小鸡也不知道怎么改(挠头(这么说会不会有不负责任的嫌疑,算了更新已经很难了我放过寄几吧(小鸡拔毛
61
满席珍馐,最后只沦落残羹冷炙。柏夫人气吁吁地离席,柏千乐看着柏闲璋放了筷子,柏淑美已漱了口,正接过佣人托来的药碗服药,也停下了筷条。柏淑美如今又成了医生的座上宾。那医生也是老朋友了,十分恨他不遵医嘱,上回复诊痛斥他,竟不惜悯他那副倍受摧残的脾胃,致使十余年的保养疗效在他前些日子里的懈怠里唐捐。某日柏家请他诊脉,他特为柏淑美拟方,嘱家人务必监督他按时服药。如今已换了第三张方子,正是小建中汤。
换到这幅药,柏淑美终于不在打开碗盖的刹那蹙眉。芍药、白芷俱不是味重的药材,兼有大枣饴糖,倒像夹了星点苦涩的糖水。柏千乐的挨着他,桂枝那独特的油辛味躲不得,填塞他的感官,也填塞了桌上无言的沉默。
柏兰冈立在玄关,没让管家为他穿上外套,自顾提了包,解锁了车门。他要走,柏闲璋叫住了,这是他们兄弟在连日的疏离里破冰的第一句话:“老二,明天陪盛部委打完球,我们留一下。”
柏千乐提着酒杯穿过中庭,蓦然闻及,略驻两步,侧耳。他听见柏兰冈不咸不淡地应声,没有再给他大哥多一句话。他垂下眼帘,快步地越过。他们兄弟终于要谈了,谈柏闲璋亲手打破的人伦,谈柏兰冈遭受的来自亲生兄长的背叛。
他回到暖房,柏淑美抱怨他动作慢,柏闲璋后脚步入,睥了他一眼,竟当空对柏千乐说:“你去奉星如那里住,他怎么样?”
柏千乐很怀疑他的话、他睥睨柏淑美的那一眼,意有所指。果然柏淑美因低头看报而垂下的发丝晃动,他微微回转脸来。柏千乐斟了酒,柏闲璋自取一杯,没有柏淑美的份,他吃着药,烟酒是万不能碰的,他懊恼地横了他们一记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