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出差赶回来吃饭,没见到我,不高兴了。”

他接到柏千乐的电话也很意外,这是从没有过的况且听起来,柏千乐兴致并不太高。

对面人笑了笑,“队长,你还是好受欢迎。”

服务生上菜,碰了杯喝了酒,话就容易说开,唐恩的眼神有些虚缈,“队长,没想到会在研究院碰见你。”

“不过也是,当年我们一起枪林弹雨泥坑里打滚,明明大家都脏,可是你就特别不一样特别干净。”

“这样也挺好的。你一直都很有那种斯文的气质。当年我就有预感,你放下枪就能教书。”

奉星如抿了抿唇,久别重逢的气氛不似旁人一般是在缅怀基调之上的轻松愉悦,他们的过往充斥着暗无天日的硝烟,终年笼罩着命悬一线的阴云,回忆起来,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薄如云雾的悲哀。

他回避了唐恩的话,囫囵应着,“也不至于,混个温饱而已。倒是你,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了。”

唐恩爽朗一笑,“差点爬不出m87的星云那回,我就决定,如果能活着回去,就读个书,找个不搏命的工作。前几年考了飞行证,现在干搜救。”

她逛了逛杯子,“到处飞,飞过海,飞过山,飞过城市,飞过荒原。”奉星如点点头,“不错,真不错。大刘他们呢?”

“大刘伤了腿,退役了,跟他表哥搞贸易,去年还送了我两支红酒,说是他们客户的珍藏;二王也回学校了,转了专业,拼死拼活过了法考,现在不知道下哪个基层去了;豪子升了,他那几年实打实地挣功劳,再没人说他是靠他部长爷爷混起来的少爷兵,德大师坚持回家继承他爹的田,前几年还搞了农家乐,我去钓过鱼他妈的根本掉不上几条,视频里都是骗人的,大黄转公安了,健子进去了。”

“进去了?”

“两百万,八年。”

他和唐恩都摇了摇头,“他就是掉钱眼里了。”奉星如这么评价。

“所以呢,队长,你才是最意外也最在情理之中的那个。”

碰碰杯,吃吃菜,酒过三巡,话也说尽了,脑热的时候,奉星如听见唐恩轻声问,像是天边飘渺的幻觉,却拨动他心里隐隐的心弦,唐恩说,队长,这么多年,他有没有怀念过埋伏在缅柬越国境线、东南亚的棕榈橡胶林、阿联酋的沙坑、还有亚马逊河岸的红树林里,头顶那片仰望所得的星空。

她说,虽然现在的生活终于如愿安稳了,可她用觉得恍恍,仿佛缺了什么,心里总有一角透风的空洞。

她想,那也许是对生死一线那种刺激的怀念。

战争是残酷的,他们在太年轻的年纪成了血肉机器,尚未经历普世间安稳的幸福,便被暴力、杀戮、炮弹硝烟轰碎了天真改造了人性,对于正常生活的感知早已灰飞烟灭,平静无波的和平岁月固然抚慰了他们的创伤,但骨子里却依然追逐着极度的暴力和凶险。

奉星如默然不语,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他无法否认,正如唐恩说的那样,许多个午夜梦回,他都徘徊在那些血肉腥臭、提心吊胆亡命天涯的岁月里。

走之前,唐恩低声问他,假如,假如有这么一天,他是否愿意放下现在平稳安定的生活,再回到他们当年那个最凶残也最锋利的085分队去。

他没有马上回答,严谨地说,直到坐上车,他也没有交出答案。无论是向唐恩,还是他自己。

但唐恩的答案轻淡而铿锵,她会,一定会。

这晚,柏千乐原本存了要跟奉星如置气的心,一个人闷在阳台恼火,听得外间车响,他先探头看了看,疾步起身回去。

刚回到客厅,奉星如尚且披着一身寒气,赔笑了两句,他的诘问还没出口,柏闲璋起身接了个电话,语气极其罕见地重重一顿,所有人停下言谈举动,都往他那里望去

只听他沉默片刻,说了声,我知道了,挂了电话。

他转回身子,视线沉沉略过在场众人,他挥了挥手,管家带着佣人识趣地退下。

直到无干人等散了干净,他才开口,告知他们三个人。

原来方才柏淑美来电,柏家的一个说近不近,但也说远不远的女婿,被检举揭发贪污受贿,渎职洗钱,充当保护伞等多项违纪行为,已经被控制了。而柏淑美,就是军部临时临急派去负责接管场面,才知道竟然还有这等事。

现在纪委震怒,军部特意指派他时,他知道这意味着,此事再也没有转寰的余地了。

23

柏淑美寒着一张俊脸,皮手套都来不及摘下,他后腰靠着扶手,指尖夹着烟头,烟灰轻飘飘打着旋落下,迷失在楼下花样冗繁的地毯里。

偌大的挑空客厅,偌大的半层观景台,楼上楼下人来人往脚步急促,唯独他身周一片寂静,竟是谁也不敢扰动他的沉思。

有人在上楼下楼时偷偷觑他一两眼,他抖了抖烟灰,浑不在意。打量他的大都身着神色西服,插花眼别着国徽,他们是检察院或者纪委的人。

匆匆上下的人多半在转角相遇,他们眼神隔空一碰,嘴角一呶,彼此就心知肚明那个独自倚栏不语的人,就是军中盛名赫赫的玉面阎罗。

玉面阎罗眉眼又冷又狠,看着就不好相与,除了跟纪委领导寒暄的那几句,便独自封了这角落不言不语地抽烟,教人摸不明白他今天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毕竟柏家人犯事,带着兵扛着枪武装镇场的竟然也是柏家人……

柏淑美掐了烟,并指一点,楼下的两个士兵“啪”地靠紧脚跟,立正肃容。他大步下楼,在逆光处,接了个电话。

“还在抄捡……对,房、车点出来……十五套……”

“现金还在点,境外的户头……检察院那边没有风声……”

“柏大校,您来看看这个!”

远处传来呼唤,伴着低低地呜咽,他挂了电话赶去,面色如铁。

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豪宅的私密空间尽头,检察院和纪委的两个人碰了碰烟头,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耸了耸肩,“贪心不足啊,柏家的人,还嫌不够富贵?”

“谁嫌钱多烫手呢,富的要更富更贵,还要长久,做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派他来,几个意思?”

“你还没看懂?等住他交投名状啊。他是军部的一把好刀,只不过终究姓柏,用起来总还有犹疑的余地。以前没机会,今天,他不选,也得选了。他要是敢保柏家人……”

他们私私切语,终究怎么样,也只是付于晚风了。

这几天奉星如出了趟近差,去隔壁省看了下同行的数据,学习了方案,回去之前,同事们都各自散了,问他要不要去当地名胜走走,他笑着婉拒,一个人随意逛逛。

在市区里漫漫荡荡地看了一圈,江风阵阵,他捧着杯果茶在河提边坐下。商场里丝丝寸寸都透着金钱味道的昂贵香风不时拂来,他仰头一望,某个奢侈品的标志正明晃晃地对着他,亮白色的吸塑灯纯黑色的底,远远地就如星子悬在天幕、钻石绣在绒裙上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