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同龄人的圈子里,柏千乐更是风头无两。不为别的,同样的年纪,他参军最早,立功最早,又经历了许多磨练,终于接班柏千乐也是他们这一代权贵子弟里最早接柄的公子少爷。这下子,柏千乐与他们就天差地别了,以前是同个桌子吃饭同个等级喝酒的朋友,现在跟柏千乐平起平坐的是他们的父兄这下子,所有人都莫名矮了一头。更遑论柏千乐掌权后雷厉风行的那些事迹仿佛揭开了他从前的画皮,一道烂醉的兄弟竟然底下还有如此森严恐怖的面目,叫人心惊肉跳。昭著的凶名反而掩盖了他同样越众的能力和胆魄也有人酒局上偷偷感慨,换成是他们,恐怕连柏千乐的一半都做不到。

这也都是旁话,此刻奉星如看着柏千乐肃然的背影,真有些南柯一梦的恍惚。他今天一身世家宝经典蓝色的西装,蓝得极暗,也没有什么珍珠钻石的粉末闪光,更无多余花枝金扣装饰,简单而平稳,只有浓郁的深蓝裹着他的背、他的腰,格外沉默肃穆。

其实他穿浅色很好看奉星如见过他从前一身浅杏黄的西服,黄而靠近白的颜色,别上些五颜六色的珠宝装饰,他笑得有些坏,眼里不是沉重的黑映了灯光,是清透的黄棕色,他眉棱厚眉毛重,鼻根高眼窝深,叫他这么一笑,那点瞳膜的棕亮直抓到心里,完全就是个桃花少爷的好模样。今年裁衣服的时候他对着色卡翻了许久,奉星如转出来,他依然在挑,奉星如说浅色衬他,他想了一想,摇摇头反而点向一抹深色。

“就这个吧。”

衣服做好了送上门来,他试穿完毕刚亮相,奉星如便顿悟他的犹豫和决心颜色不仅仅是颜色,颜色还是权力果然深而浓墨般的色彩包在身上,仿佛是某种封禁,封住了那些轻佻、浮躁、不安分的音符,禁止了太鲜活而引发的多余注目,越压抑克制,直到那颜色深得叫人喘不过气,缺氧窒息,才显露出权力的本色来威严,肃穆,丝毫不容进犯。

桃花少爷需要在灯下夺得满堂华光,而年轻的家主只能湮灭他自己,直到完全献祭为权力本身。届时别人看到他,只会记得自己看见了权力,而忘记了他的脸,他的肉身,他一切与凡尘相勾连的表象。或许他走在柏闲璋曾经的路上。

奉星如于是微微抬眼,看着天光下走在他之前的男人男人也习惯被权力包裹他一身浓黑,但多了些活气黑色面料里藏了红线,流转出一种暗红的质地,隔上孔雀绿的细长竖纹,不能说这不是一种反骨的轻佻,仿佛个性终于得到了迟到许久的刑满释放。

奉星如随柏夫人矮身坐回车里,回到常青山腰,恐怕将是一场浮着微笑的战争。

作者的话:去年的坑,关今年什么事(

卯兔除夕二

中午试过晚上的宴席菜肴,管家便催着家下众人午歇,以备下午的待客硬仗。

柏兰冈似乎在卧房外间接了电话,迟了几步入内,卧室里已经漂浮着浅促的鼻息和轻柔细密的睡意。他拽下绸袍丢在床尾凳上,也不管那睡袍滑下来淌了一半在地毯上;他坐上床,掀开被子灌入一股风,旋即卧进了被人睡暖的被窝里。

柔软的、因为另一个人的体温而蔓延出温暖的床褥他往奉星如那挪了挪,奉星如已经叫他连番地响动闹醒了大半睡意,他横出手臂,捞过自己的枕头,“你睡你的。”

但奉星如还是挣扎了一下,探出手,往他脸颊边上扫,像拍,又像抚摩,“乖,闭闭眼,马上睡着。”

柏兰冈看他这副分不清人鬼的模样,咬着臼齿牙根有点发恨地好笑:不知道又是在哪个野男人床上混来的招数,脑子睡蒙了来哄他奉星如不论在他床下还是床上,都鲜有如此胆大妄为摸老虎胡须的举动总好似有一条河横亘在他们之间似的,奉星如只在对岸边上遥望他,偶尔卷起裤脚下下水,但他似乎始终没有越过河面的意思。

但是他敢这样对别人,他同其他人之间有没有这条河,或许有但不至于太宽阔,这认知令柏兰冈不快,然而他究竟也没推掉奉星如那只手,盯着奉星如的侧脸,好一会,才闭上眼贴着那只掌心睡了。

柏兰冈闻见自己细微幽曳的信息素只是一个alpha正常萦绕的味道,他确定自己离下一次发情还有很远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午休在管家派人来敲门前,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果然下午佣人依言来叩门,柏兰冈睡足了一骨碌翻身落地,他洗了脸出来,手上湿淋淋的也不揩,一把抹上枕边人的额头,擦过奉星如的发缝才收手。“起床了。”

水痕挂在皮肤上,湿漉漉的,说实话不太舒服。奉星如抹去了他用掌心留下来的吻,点了点头。随后两人各自穿衣梳头,除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他们共享同一片简短的沉默。柏兰冈一身穿戴完整,在穿衣镜正立着端详自己,不期然碰上斜面的那一瞬抬眉挑眼,刹那间就是这一抹不防备的时刻,柏兰冈似乎透过那人的皮囊,看见了那张照片里紧紧盯着镜头,冷硬而警惕的年轻人。

但蜻蜓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远走高飞了。镜子外的奉星如文质驯静,去他的随便什么形容,他低下头卷起托盘上的领带来到自己的身侧,低眉顺眼,柏兰冈舌尖抵向牙龈,这个棘手到在军部留下爱恨两极的声名,劳苦功高又颠覆了自己亲手立下的血汗功勋的、拥有着专属代号的刺头,此刻一声不吭地给自己打领带,安静,恭顺,任劳任怨甚至教人怀疑他是否从东洋偷渡来的日本小媳妇。柏兰冈像个高傲的皇帝轩昂地高站着,只稍微屈下他尊贵的头颅以迁就他的爱妃,难免不是一种帝王的恩宠他俯视着奉星如的睫毛、微微翘起的眼尾、鼻梁和鼻梁投下的暗区,底下的唇不太明显奉星如似乎不热衷接吻至少跟他不太热衷。

“了不得。”

柏兰冈闻言,才乜了眼斜向穿衣镜,一个得到殷勤服侍并赞美的帝王,自然有他的倨傲得意。奉星如拿起花簇往他驳头上的插花眼别好,都是花圃里就地取材的今年花匠剪了些小朵木绣球和细条雪柳,缀在他这套深青底镶金线的战袍上,鲜妍夺目,也缓和了戗驳领太强烈的越权感。

他知道男人这身面料,毕竟他这身衣服最得裁缝师傅心水金线是真正的黄金,镶嵌在美利奴羊毛里,三五步开外便以它浓郁的金芒昭示它的非凡身价。奉星如也只在此时此地多欣赏两眼,下了楼,要端着酒杯茶杯走走碰碰,他甚至不愿靠它太近。

柏兰冈选好了手表,推回表柜的抽屉,扣表链的时候,自然露出衬衫腕口的袖口又是黄金,没有花里胡哨的镶嵌,就是一对实打实的金子。

他今天的含金量实在有点高。字面意义上的,含金量。奉星如别开脸嘴唇抿了又抿,才忍住太放肆的笑,在柏兰冈不解的注视里抬起手,想起他这身金装的奢贵,转而拿下台面上装领带饰品的托盘。“没什么,我先下楼吧,你要喝什么?”

“Rum,要金的。”

他走出客厅,到门边时,忽然扭回头,他们中间隔着诸多家私,离得远,因此柏兰冈只能隐约捕捉到他被空间削减的揶揄:“不愧是名震常青的柏二爷,含金量果然非同一般。”

来到楼下,已是忙得团团转的场面小黄捧着册子向柏闲璋确认酒水,柏淑美手里也是一份鎏金勾银的花名册,他一水长发今天打理得柔光熠熠,又着一身赭石,相当亮眼。只是他神色仿佛有些不虞。奉星如踱步去,侧边瞟了一瞟,随后酙了杯酒。

“谁不得五爷中意?”

柏淑美接过酒杯,抿了一口,随后还给奉星如。这是他的定量,他那患了炎症的胃好好坏坏,江河日下,如今竟沦落到从奉星如这里混吃混喝的程度了当然,除了奉星如,也不能是别的人,谁要吃他的口水?怪恶心的。

“搞什么,这么甜?”

奉星如晃了晃酒瓶,金灿灿的标签和红棕色的金浆,他神秘地笑,“cash cow我不懂经济,但是我知道经济学和你们都喜欢这个词,我改个名,叫它tax cow在18世纪的美洲大陆上,它可是给英吉利殖民政府赚了暴利税收。蔗糖蒸馏朗姆,酗酒使它堪比货币为了一加仑酒,奴隶主可以随意交换奴隶。奴隶,糖浆,朗姆北美殖民地上的血腥三角兄弟。1764年英国通过了《食糖法案》,给从英国进口的蜜糖征税。原料成本加重;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这下子连原料都没了。不得已,美国人开始寄托玉米,毕竟他们国土上横着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好在玉米争气,果然酿成了。后来还成了他们的国酒波本威士忌,连华盛顿自己都建了酿酒厂。”

“巧言令色。”对他这番着急卖弄,柏淑美以这四个字定性,“又从哪里学的,老大,老二,还是千乐?”

奉星如抿了口酒,不太满意,“我离了你们家的爷就不会走路了?”

“星如,说什么呢。”柏闲璋料理了酒水这单,正听见了他这话,警告般地回身走来。他解开衣扣抽出领带坐下,端起奉星如推来的酒杯先满灌一口。他这话令奉星如无端联想到某部抗战片的经典桥段,倒教他自己幽默了一把。他矮身后靠,用同样闲适地姿态学出那句话:“我说,二位高见。”

男人显然是知道这个著名桥段的柏闲璋脸色迅速一变,惕着眉眼伸出手隔空点,可惜恰逢柏兰冈盛装亮相,奉星如起身迎去,远远地听到楼梯边传来的小两口的对话。

“怎么样?”

“很靓。”

柏淑美歪了身子,不耐烦听这班腻歪话,问柏闲璋,刚才什么意思?柏闲璋为他满了杯酒,“他那句话前头还有一句,stank tones,fun of foolish talk.”

柏闲璋毫不顾忌他的脸色,笑出了微妙弧度,仿佛有一种莫名的胜利。他补充道,“翻译过来,奇腔怪调,满嘴放屁。”

他太过分,柏淑美横他一记眼刀,“倒也不必劳你大驾,我听得懂。”

柏闲璋朗声大笑,见弟弟这一对虚假的贤伉俪终于双双登场,而柏兰冈更把自己打扮得不似个人,倒像一樽会动的奢侈品。也不知道是为了给他老婆增光添彩还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总之相当令人费解他从头到脚都堪称闪闪发亮,喷了金粉的摩丝背头不必说,连皮鞋都蹭得反光,柏闲璋拧着眉头上上下下端详他许久,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千乐呢?”

他扭头环顾,人也该齐了,唯独少了他们的最应该被万众瞩目的新家主,“千乐呢,怎么还不下来?”

奉星如意识到或许柏千乐那里有些情况,于是他果断抛下了自己闪闪发光、奢华璀璨的丈夫,到楼上去寻他那还舍不得亮相的小情人。

果不其然,叩门却无人应答,奉星如等了一等,随后拧开把手推门入内。柏千乐这里不要人伺候而衣服扔在客厅沙发上乱七八糟,同时内间传来斥责声。

奉星如掩去笑意,来到衣帽间,只见一道叉着腰、宽肩阔背的背光身影那真是一个雄厚、精壮、力量充沛、盛气凌人的肉体,连火气都裹挟着年轻帝王高涨的胜负欲望,正是他不容分说的刚愎,狂暴竟然也赋有魅力。很难说是因为肉体的性还是权力的性在激发性激素与荷尔蒙的过程里,二者密不可分。

奉星如叩了叩玻璃板,柏千乐才肯回身,手机还在通话,他像是被臣子悖逆了一般勃然大怒:“我说过别进”

那双眼睛触及奉星如,盛怒的帝王霎时哑火,奉星如并不畏惧他的锋芒,踩着一地敌军陷落的丢盔弃甲上前,拉开玻璃藏柜,选了几只手表、袖扣、项链托在盘子里端向他。

柏千乐扭过脸去挂了电话,乖乖捡起衬衫披上,奉星如为他穿领扣打领带,做好这些,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生气么,也是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