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梁庆转过身来,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这句话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你觉得……爸是这样的人?”
嘴唇都颤抖起来,梁初楹眼睛都瞪红了,说不出话来。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然都很信赖她的父亲,梁庆很可靠,他是水河村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帮过很多人,他从小就对自己很好,有求必应,宁愿苦了自己也不会苦了她,除了忙,她的父亲没有什么不好的。
甚至在踏进这个家的前一秒,梁初楹都还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现在,她的爸爸亲口承认,他参与了、他害人了、他不清白。
“我不可能答应。”梁初楹磨着牙才憋出这几个字。
梁庆也是快被这些事折磨疯了,手肘撑在沙发上,做了几个深呼吸。
头一次,他以最尖利的声线向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大吼起来:“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我还要怎么听话!!”梁初楹的眼泪掉下来,“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我不听话吗!是我做的吗?是我的错吗?是因为我不听话我们家才被查的吗!”
“你把梁聿接到家里来的时候,你让我妈被你气走的时候,你从小到大没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的时候,理解过我吗?问过我的想法了吗?我没听话吗?这就算了,我觉得大家都有难处,那你叫我跟梁聿断了,我断了没有?我没听你话吗?”
脆弱的耳膜被自己的音量擂响,梁初楹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情绪上头的时候,除了哭就是发泄,想要把自己难受的情绪都讲给对方听。
“我说了那是因为现在我麻烦缠身,查来查去,庞博可能没有事,我是下一个崔广平!到时候庞博还是安然无恙,连我都不在了,你怎么办?我们家怎么办?谁还能撑在前面!”
“现在只有秦家愿意捞你一把,你待在秦家,庞博就算想对你怎么样也要有所顾忌,你明不明白!秦安宇他爸能保护好你们!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说服人家吗?”
“你都查到这个地步了,不知道庞博是个什么货色?他要是知道是你跟梁聿两个人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会不想方设法弄死你们?!”
梁初楹的喉咙已经喊哑了,说话只剩下气声,几乎飘在屋顶上:“所以,我要为了活下去,去攀上你给我选好的男人。”
“我应该卑躬屈膝,求求他救救我,求他们家对我好一点,因为我还不想被庞博弄死。”
喊了一通,梁初楹累了,无力地捡起地上自己的包,面色灰败挫败:“那就让庞博把我弄死吧,事情我已经做了,是我去把王鹏揪出来的,是我让警察和监委去查庞博的,是我干的,他能弄死我就弄吧。”
梁庆恨铁不成钢,大跨步过去捏住她的肩膀,企图把她晃醒:“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服个软就这么难?结婚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我跟你妈因为相爱而结婚,难道最后走到一起去了吗?没价值的东西卖了保命又怎么样?”
“丫丫,你性格为什么要跟你妈一样犟!”
“你第一天认识我?我从小到大性格不就这个烂样吗?”她偏开头。
“好。”他又改口,“你觉得可以豁出自己的命来犟到底,但是庞博会只弄死你一个人吗?就不提爸自己了,本来梁聿被害失忆以后,大家都能够回到之前的生活,好好过日子,现在他也活不了了,还有,俾县的奶奶呢?”
梁初楹扬着头看着他,笑了:“梁聿和奶奶可真好用啊……你又拿他们来威胁我。”
“上次是说,只要我跟他分开了,大家就不会死;现在是说,只要我嫁给秦安宇了,大家就不会死,是吗。”
红透的眼睛淌下泪来,干巴巴的嘴唇像搁浅的鱼祈求呼吸:“我是蜡烛吗,谁需要我就要被谁烧一下。作为你的女儿,我真活该,要为大家付出一切,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已经是白眼狼了,我真自私、我心里没装着你们。我就应该为了大家,为了所有人,付出我的一切,因为你们很可怜,所以我就不可怜了。因为我生在这个家,所以哪怕我从出生到现在,没做过什么太错的事”
“却必须由我,来承担那些做坏事的人的代价。”
梁庆失声,听见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用委屈的声音说:“爸,你说说,我做错了什么呢?因为我揭发了庞博吗?这是错事吗?”
三岁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五岁的时候认识世界,十二岁小学毕业,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初中因为她是梁书记的女儿,有人巴结、有人表里不一背叛她;高中时她以为自己暗恋了一个好人,结果也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得那样美好。
梁庆总是尝试告诉她,大家活在这个世界上,心其实都是灰色的,他们有时候做好事,有时候做坏事。当时她不信,初出茅庐,将一切想得太简单。
现在她信了。
观念叫我们做一个好人,社会教我们做一个圆滑的坏人,如果大部分人都这么做了,那自己也必须那么做,因为人要在社会里活。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嗓子几乎都黏在一起了,梁初楹第一次看见她爸的眼泪,梁庆松开了她,两只手无力地摁在眼睛上,往后退了几步。
“是爸的错,是爸从一开始就做错了,爸当初就不应该……离开俾县。”
梁初楹觉得喉头梗塞,艰难发声质问: “所以,你犯错了,你要……被抓了,对吗?”
“我们这个家,妈妈走了,你也要走了,然后把我胡乱送出去了,大家都散掉了。”
梁庆捏了捏鼻子:“爸是做过愧对良心的事,但爸没在大事上犯过糊涂,但是丫丫,我没做,不代表别人就认为我没做。”
“很大概率上,我会是第二个崔广平,这也算报应吧。”
这座她从小到大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不知道从哪一刻起就叫人无法待下去,梁初楹感觉到肺被紧捏,她垂下头。
良久,出声:“你把秦安宇叫来吧,谈吧……谈。”
“我应该……做的。”
你都那么说了……她如果不再烧自己一烧,不是对不起大家吗。
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几步,梁初楹微微偏回一点头:“别叫梁聿了,明天我会把他支走,他知道这件事的话会疯,到时候也很难办。”
“对吧,爸?”
梁庆垂着脑袋不说话。
上了几节台阶以后,梁初楹忽地顿住脚步,扬起脑袋看了看天花板,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不确定。”
“是你给梁聿办的住院出院,他是真的,失忆了吗?”
“……不是。”梁庆整个身体都软下去,“是为了过了庞博那关。”
“好。”她哑声。
其实早应该猜到的,能将她了解得那么透彻的人,还能有谁?短信的语气分明就跟梁聿一模一样,除梁聿以外应该不会有人还拿那只小时候的棉花兔子作比喻。
她还以为他真的失忆了,起初把身边人都想遍了都不敢往他头上想,原来是骗她的。
原来,这只是他对付庞博的局,梁聿将她划分成了……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