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淡淡地继续解释:“秦太医在屋内和殿下说话,我从西厢房出来,也听见了。”

陆令从没有慌乱或是心虚神色,不知是已经记不起谈话细节,还是从没说过对不起他的话,问心无愧。

“我晓得秦大人一心效忠昭王府与吴娘娘,也晓得他方才是真心嘱咐我爱惜身体,但我还是不想劳他再过问我的孩子。”

谢竟的语气平静却强硬:“一个在我成亲后第一日,便因为那把龙椅所引出的一切腌臜事而算计我的肚子的人,再来对我和我的孩子嘘寒问暖,我觉得恶心。”

陆令从僵了一瞬,抬眼直直与他相对,立刻听出他的指桑骂槐。自己方才明明白白讲了秦太医与吴家的关系,自然也是暗示秦太医一言一行俱由昭王府和吴家授意,没他这个主子暗示,断然不敢妄议皇室子嗣事,提起“殿下若不愿意”的话头。

他立刻解释:“你既然听到了我和他交谈,那也该听到我最后一句说了”

谢竟直接打断了他,道:“殿下那时犹豫太久了,这最后一句来得太迟了,我没有听到,也不想再听了。”

陆令从顷刻闭了嘴,他明白了,说了什么不重要,前面那漫长的停顿,其实已经出卖了他的潜意识,这一点他无可辩驳,也没法否认他确确实实有过的犹疑。

半晌,他只是低声道:“那你早些安置,我……先走了。”

谢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室内已经完全寂静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空荡荡余烛满地。他摁了摁额角的穴位,意识到在单相思的患得患失和怀孕的心绪不宁双重作用下,他说了些道理不错但非他本意的话。

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翻旧账、闹脾气,然后让陆令从惹不起躲得起地避出去。他是想要把事情掰开揉碎了,他是想要把话说明白,他只想解决问题。

这一日下来他真的很累了,身与心的疲乏甚至没法仅靠睡眠来缓解。谢竟抬声唤了一句,立刻有个小丫鬟来到门外应答,小心翼翼问,王妃有什么吩咐。

谢竟长舒一口气,道:“殿下呢?请他回来。”

小姑娘顿了片刻:“殿下……走了呀。”

谢竟揉着眉心:“我知道他走了。麻烦你帮我传一句话,让他回屋来,我有事找他。”

小姑娘这次吞吐了一番,才小声道:“不是……走了,就是走了,出门去了,不在王府了,不在金陵了。”

谢竟一时没能成功处理这句话,只是迟缓地低喃:“不在金陵了?”

“殿下午后从宫里回来便吩咐了周伯和我们拾掇行装,也没提做什么去哪里,只说得去个十天半月的,车马早套好了等在府门外了。中途去王家接到您,这才……一直到刚刚,殿下从屋里出来,才启程的……”

这一回谢竟听明白了,目瞪口呆坐在床沿上,怎么也没料到陆令从一句话不留,说走了就是真的走了。

十一.一

现实

陆书宁绷着后背,两肘贴在肋下,只敢用前脚掌着地,蹭着石砖往前滑着走,以确保左右两边发髻上的步摇前后摆动的幅度不会超过一寸。从记事起她就没穿过这么长的裙子,层层叠叠堆在脚下,身后还迤逦出半里地,脚稍微一抬就能自己把自己绊倒。

事实上她连用嘴呼吸都不敢,几乎是屏着气挪到了临海殿正厅的主位下,竭力保持着只垂头但不屈后颈、只弯腰但不驼背的姿态,将两手捧着的茶盏举起,拿出自认为十二分毕恭毕敬的语气,开口道:“书宁请太后娘娘用茶。”

王氏虽然已经年逾半百却风韵犹存,细纹没能瓦解那张数十年如一日冷漠苛刻的面孔,依旧是坚不可摧的三九顽冰,连半条裂隙都没有。

她并没有故意装聋作哑晾着陆书宁,正相反,王氏居高临下端坐在凤位中,缓缓接了茶,以挑剔一个上不得台面的野丫头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个名义上的孙辈。

“总算不同手同脚,只是体态太拙些,你去瞧瞧那些烧火的粗使丫头,也没一个像你这样畏首畏尾,半点不大方。”

陆书宁只能说“是”,然后试着把脖子抻得更挺一些,试图努力回想她祖母的脖子、她姑姑的脖子、她母亲的脖子大家好像都很符合太后的要求,而且看起来毫不费力,天然便是清贵得体。

太后下令让她“留在宫里多住几日”的谰^笙时候,陆书宁压根儿没料到自己一困就是半个月,不仅每天要到临海殿来应卯,更是在一群命妇宫人的监视之下学着怎么“做郡主”。

在她短短七年的人生里,“如何做好一个端庄的宗室女”这件事,是彻头彻尾的盲区。她在京中时还太小了,一日总有一半时间是被各种各样的人抱在怀里的,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仪态礼数;雍州三年更不必说,她母亲从来不会像太后这些天一样,把“你要记得你是大齐的郡主”挂在嘴边。

太后和她的亲祖母吴氏比起来实在是拒人千里,陆书宁只能收敛了性情,也许不经意间还露了惧意,让太后误以为她是生来怯懦胆小。

她哥哥每日也得晨昏定省来向太后磕头,但陆书宁发现太后不待见她哥多了,一眼都懒得多看,偏陆书青进退得宜,被怎么为难都不会出半分纰漏,简直像背后有人牵着线排演好的木偶,太后揪不到他的错处便更加不待见他,他就更加十全十美。

陆书宁平时几乎要在临海殿待到傍晚才能获准回去,但今日她的皇帝叔父突然驾临,对她的训练便暂时停止。

这是她回到故土以来第二次见到这个叔父。不像祖母姑姑哥哥乃至于父亲这些原来朝夕相处的亲人,多年的分别可以轻而易举被半个时辰的亲近叙旧化开,陆书宁拢共也没见过陆令章几面,自然更加紧张。

陆令章见她在,却特意寒暄了几句,赐她坐下,又问:“离京这些年,过得苦么?”

陆书宁一愣,旋即作出委屈情状,怯生生点了点头,没说话。

陆令章定定地注视着她,这种眼神不同于王氏直白的冷,并不含有什么情绪,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平和的,但却让陆书宁觉得更加如芒在背。

“你不必怕。”陆令章却忽然笑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朕还想着,至少有你母亲在身边,能好活些。”

陆书宁冷不丁听他提到母亲,心跳如擂鼓,嗫嚅半晌,小声说:“娘很忙……不管我。也不太理我。”

王氏的声音响起来:“忙?”

陆书宁一咬牙:“忙着赚钱维生,我一找他,他要不就根本一句话也不说当看不见我,要不就骂我,让我躲远点。”

陆令章微睁大了眼:“骂你什么?”

陆书宁道:“他说……说我爹是负心汉,我哥哥是白眼狼,说姓陆的都是蚂蟥,专挑准了他一个人作践,吸他的血……”

王氏与陆令章面面相觑,后者沉吟半晌,不再多问,只对陆书宁温声道:“你只把宫中当作自家,安安生生住着便是。”语罢转向王氏,“青儿也快散学了,今日先到这里吧。”

王氏便挥挥手,向陆书宁下了逐客令:“你去罢,教给你的脑子里常常转着些,明儿这个时辰再过来,要考你。”

陆书宁唯唯诺诺应了,行过礼绊手绊脚告退,室内只剩下母子两人,王氏才轻声道:“他那个厉害劲儿,脾气上来先帝的颜面也让他拂过,有怨言倒不奇怪,只没想到能说得这么难听。”

陆令章目送陆书宁一路绕出了临海殿的照壁,方道:“当年谢家查抄出的账本明细、府库清单,没见和昭王府有过大宗的钱财来往,连每月贴补谢之无的款项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足轻重一笔而已。他说的这吸血,究竟是怎么个吸法?”

王氏思索片刻道:“我听你舅舅的意思,他认定谢家倒台一事全是陆令从给他下了套,拿他和他家当了弃子。除此之外,他最咽不下气的似乎就是被当后宅妇人般圈了十年,到头来却连儿女也与他离心。”

陆令章却未置可否,沉默些时,道:“他那张嘴,黑的说成白的不是易如反掌?非得真刀真枪试他一试,才见根底。”

晚膳的杯盘已经被宫人撤去,吴氏与陆令真在内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春渐深天转暖,廊下摆了坐榻供人乘凉,陆书青盘腿坐在上面,借宫灯的光亮拼七巧图玩,陆书宁趴在他背后,百无聊赖地瞧着。

“我今儿在太后那里碰见叔父了。”她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