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垂眸,醺醺然的气息溢进鼻腔,手上迟疑片刻,瞬间被王奚捕捉到。

“我在扬州便听闻昭王府中的梅山雪酿是一绝,今日还得多谢殿下割爱,特意命人从冰窖里取了来赠我。王妃这是不愿喝自家的酒,还是不愿赏我这个脸?”

王奚语毕,谢竟没再犹豫,握住了杯沿。

银绸失声叫:“王妃不可!”

“不懂得给王府的医官定一条陪酒的规矩,是我之过,这杯算我自罚。”

“既失了为客之礼,来日王公子成亲,不宜再登门扫兴,这杯请君宽宥。”

“王公子觅得佳偶,从此又多了一件酒酣调笑的谈资、意淫亵玩的物事,这杯恭贺新禧。”

谢竟语罢,仰脸一口气饮尽三杯酒,熟悉的梅山雪酿味道滚进喉间却是一边烧一边冰凉,他无暇顾及,只是将杯盏重重地掷在了桌上。

若说他前两句还只是阴阳怪气,最后一句却太直白难听了些,王奚一时也笑意淡了,扫一眼东倒西歪的空杯,半晌,道:“罪过,王妃甩起脸来了,别是要回家去给殿下吹枕头风告状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厅外有人朗声道:“回家岂非太麻烦,诸位这么好奇昭王府枕席间的事,不如就在此处,把这风吹给诸位都听一听?”

谢竟回头,见陆令从大步迈进来,径直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去,又沉沉地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问:“不听?”

鸦雀无声。

陆令从对上王奚的视线,定住,逐字道:“不听,那就劳烦王公子向母后传一句话,儿臣带了王妃,先回家吹枕头风去了。”

说完他半拽着谢竟往外就走,走了几步又骤然驻足,回过头,先是直勾勾地盯住了刚才说银绸为妾的人,良久,又侧脸一瞥,睨向此前说“昭王殿下挑中的正在这儿坐着”的那人。

“赵肖、曹济,”陆令从叫出了二人的名姓,轻描淡写道,“面对面跪在朱雀桥下,抽够彼此五十个巴掌再回罢。”

谢竟一路跌跌撞撞被陆令从扯着往外院去,银绸小跑着跟在后面,途中无人敢拦,显然都听说了方才厅内唱的戏,亦是头一回见素来好声气的昭王殿下当众翻脸。

一直到大门外王府的车马前,陆令从仍神色不霁,把谢竟塞进车厢内,回身对银绸道:“路上先坐外间,我有两句话对王妃讲。”

银绸好容易跟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顾不得许多,连声道:“有什么话放放再说!三大杯冷酒!他全灌了!”

陆令从闻言一怔,皱眉,转身掀起车帘,就见谢竟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下巴抵着膝头齿间咬着衣摆,手掌紧紧捂在小腹上,嘴唇已失了血色。

十.六

陆令从两步钻进车内,伸手去扶谢竟的肩,一摸之下却发现后者背上薄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一片潮湿,显然不是刚刚才出现状况。按银绸所言,应是灌了酒的当下就不对了。

谢竟的手指蜷起来将腰间的衣料攥紧,借力捱过那一阵绞痛,松开咬在齿间的布,虚脱般抽了两口气,趁着疼痛的间隙踉跄起身,扑到一旁的案几旁,把其上那只汝瓷花瓶中的几朵栀子丢开,就着上面,手指伸进喉间按着抠着舌根。

他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强行催吐的后果只是一下下撕心裂肺地干呕,恶心却得不到缓解,眼前不受控蒙上一层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陆令从攫住他的腕子要把他手指从口腔里拽出来,喝道:“不能这么吐!”

话说完谢竟就呕出些汤汤水水来,一半吐进花瓶中一半吐到陆令从身上,陆令从躲也不躲,只是用力把他两手制住,又拿衣袖将他唇上的酒渍揩净。

第二阵痛楚袭来之前,谢竟只来得及听到陆令从吩咐车夫启程速回王府。

浑浑噩噩中五感却并未失灵,谢竟闻到一阵浓烈的药气,刺鼻苦涩,绝不是他从前服过的任何一种。在朦胧间他还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陆令从和银绸,似乎两人起了争执,还有一个略显苍缓的嗓音,不熟悉,但仿佛在哪里听过……最后是落在他腰间的手,用掌骨发力轻柔地按着,绞在一起的五脏六腑渐渐归位。

醒时天已经黑尽了。王府卧室只点了门后的一架灯台,影影绰绰,帘子垂了半扇,他面朝内,侧躺在衾间。

这时候人声、物声都歇了,谢竟睁开眼望着面前的憧憧黑暗,思绪却是一片空白。良久,一丝微不可察的呼吸的响动轻轻擦进他耳中,谢竟骤然回神,转过头,才发现床那一侧仰躺着一个人,左膝屈起,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谢竟保持了回头的姿势片刻,陆令从却像是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也没有回望他。夜色中看不见眼睛,但谢竟很清楚他醒着。

于是他又缓缓地把身体陷回褥子上,仍旧侧卧着。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谢竟几乎再一次被反胃和阵痛之后的倦意折磨到入睡,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窸窣,他感觉到陆令从似乎翻了个身,在他猜测对方是朝外面翻还是朝里面翻的时候,身上的锦被掀起一条缝,那只手探进来,又顿住,踟躇半晌,开口问:

“我可以摸一摸吗?”

谢竟一愣,旋即明白了陆令从的弦外音。那只为他缓解疼痛的手是隔着布料的,因为他没醒着,没有得到他的首肯,陆令从没有把手伸进他寝衣内,与他的小腹肌肤相亲。

陆令从知道了。

谢竟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想到陆令从看不见,但显然,对方像他一样,用直觉洞悉了这个默许。

他感觉肋下寝衣的带子被轻轻抽开,一半衣摆滑下去堆到身前,陆令从的手缓慢而试探般地一点点靠过去,在他腰侧迟疑了片刻,先用指尖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来,似乎是发现碰一下并不会引起什么石破天惊翻江倒海的后果,才小心翼翼地将指腹也贴了上去,然后是五指,最后是整个掌心。

皮肤一毫一厘地相贴,严丝合缝找不出半点空隙来,谢竟几乎被烫了一下,他分不清那到底是陆令从掌心的温还是他腹部的热。

三个月,在谢竟原本纤细的身体上其实还远没什么显著的反映,但掌纹与那片肌肤之间的质感从紧窄到柔软,还是将点滴不着痕迹的变化出卖给陆令从。

在那一刻,他体会到前所未有清晰的实感,他在这世间多了一个极特殊极特殊的亲人。

谢竟任他的手像对待一件易碎玉器那样耐心地摩挲着,想出声,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只能含混问:“是银绸告诉你的吗?”

“不是。”陆令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问她,她不说,我就去问太医。”

谢竟想起他听到的争吵。他嘱咐过银绸暂时不要告诉陆令从,她便守诺,那样的节骨眼儿上也没说。

他叹了口气:“不要为难她,是我不让她说的。”

“我没有为难她,”陆令从低声道,“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是从外人口中得知我的王妃有孕的,王府的医官还要王妃亲自出面解围。”

谢竟选择性忽略了前一句,只是解释:“出面维护银绸也是维护王府的声誉。你当他们真是要拿她取乐?不过是借个好欺负的姑娘家,来踩一踩你昭王府的门槛儿罢了。”

“我知道!”陆令从语气中有些焦躁,“我才无所谓什么声誉门槛儿,随便踩,上门踩,我恭候着!”

谢竟一愣:“你既不在乎,还发什么火?”

“我是替你受屈!你在秦淮春掀人家桌子的那股刁钻劲儿哪里去了?我倒不知你还有闲情与这种人和风细雨地打嘴仗!”

谢竟听他在身后横声恶气,片刻,倒失笑出声:“那你是多虑了。要说委屈呢是有点委屈,不过这委屈是我故意讨的,所以也不怎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