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师收兵,陆令从当先纵马,几乎以冲锋之迅疾奔回城下。驻守城门的将士被这阵势唬住了,以为昭王殿下方才那一仗不够尽兴,还要再拿他们练练手。

何诰与谢竟还至太守府中,管家来报说昭王有令,命何大人与指名道姓“方才城上吹角者”,立刻往正厅议事,不得耽搁。

谢竟推却道:“粗服乱头,恐辱了殿下视听。”

何诰捋髭,一面想着“看你小子这回哪里躲”,一面道:“无妨,殿下素性不拘小节,想来不会怪罪。”

谢竟无法,情知事已至此再难推辞,只好应下。

一路随着何诰绕过偏院行经穿堂,踏上游廊遥看,早已长身负手立于厅当中的,正是昭王陆令从。

闻得脚步声,他侧了侧身,回首向厅外望去。

那一刹谢竟避无可避,陆令从的回眸惊雷轰顶般直撞进了他眼底。

三年前长诀于神龙殿外公车门下,瓢泼大雨混杂着血水泥泞了面目,谢竟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陆令从最后一眼。

幸今日见故人眉目如旧,瞧不出岁月催磨额角却添新伤了。

何诰进正厅见礼,随即让出跟在他身后的人:“殿下,这位便是......”

几乎通宵未眠、又刚从风沙里抽身的陆令从略显憔悴,回过身来,彼此相对,一时默然。

饶是早在脑海里推演了千万遍重逢,但当人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时,言语总嫌多余。

可谢竟却垂了眸,毫无负担地屈膝下拜,稽首礼道:

“草民斗胆,请昭王殿下降罪。”

随侍陆令从的是他的亲信李岐等人,下意识先于震惊,在看到谢竟的一刹那几乎条件反射便要行礼,腿已弯出弧度,费了好大力才硬生生止住。面面相觑了一回,谁也没胆趟这浑水,埋头眼观鼻鼻观心。

半晌,陆令从终于动动手指,嗓音有些嘶哑道:“平身罢,你何罪。”

谢竟依言起身,这一回却恰到好处地掌握住了抬眸的分寸,有些低眉顺眼的意味,让视线堪堪停留在陆令从衿前。

何诰并未注意到李岐他们的失态,只是觉得正厅内空气有些微妙,一根弦紧紧绷着,轻触即断。他不敢妄言,不知该如何打圆场才好。厅内一时无声却暗流涌动,仿佛在逼人复盘方才那一役不罪是不罪,不能不问。

陆令从最终向何诰道:“这便是大人先前所言的‘吴先生’?”

何诰一怔,忙答:“正是小人府上账房吴芷,今冬几捷,功不可没。”

陆令从闻言,几乎是外人轻易瞧不出来勉为其难地颔首赞曰:“少年英才。”

默默兀立在侧的谢竟深礼道:“殿下谬赞,草民不年少,小女业已总角之年。”

听到“小女”二字时陆令从眸光亮了一瞬,但随即就掩去,只作闲谈地问道:

“虎师令八十一动,你如何知晓?”

谢竟垂着眼睫,眸底情绪看不真切,但倘若陆令从直视他便会发现,那五分戏谑五分无奈的神情,活脱脱正是当年眼高于顶的江表第一才子谢之无,半点不掺假。

至于他心中所想,则是酣战了半宿,此时放大家回去补眠没人会怪你,能不能别没话找话在这里乱问。问了又不用你答,答不上来惹何诰生疑的也不是你,平白地叫人绞尽脑汁扯谎。

少年时虽没少用满腹墨水来耍诈哄人,但此问谢竟是当真想不出该怎么扯如何知晓?令是你我共创,你倒来问我如何知晓?

说来惭愧,这威名赫赫、玄之又玄的八十一动“虎师令”的起源,实在是小家子气得有些拿不出手。

世子陆书青幼时好静,昭王殿下怕爱子在屋里憋出毛病来,便硬拉上孩子他娘,三个人在王府内捉迷藏。没承想谢竟藏得太好,这爷儿俩几乎就没找到过,次次吃瘪,小书青大受打击,任父王怎样好言相劝都不玩了。

陆令从哄到没脾气,埋怨谢竟陪孩子玩还那么较真。

谢竟却冷冷道孩子又不是傻子,不是用来糊弄的。

两人都是头一回当爹娘,诸事意见相左,谁也不让谁,对着生了半日闷气。

直到入夜榻上,陆令从才终于推推枕边人:“我也是怕将来养出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谢竟背对着他,面内而卧,寒声道:“昭王府里现在就有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怕不怕?”

陆令从低笑一声,侧过身来,从后面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拥进怀里,服软道:“自然。昭王府里天是老大你是老二。”

谢竟静了片刻,没再动弹,只轻声道:“你压着我头发了。”

事隔多年,谢竟也记不起他们最终到底是在何处、如何达成了妥协,总之后来是琢磨出了一套法子也就是“虎师令”的雏形。

用指啸之法,事先约定好长声促声如何组合、分别代表哪个方向,真等藏得找不到时便吹个口哨递个暗号。不过那时何须八十一动,拢共也就十几种变化,既不较真也不糊弄,还能哄着书青跑动跑动。

这套法子在陆书青开始习武后便没再用过了。至于陆书宁,尚未到捉迷藏的年纪便离了昭王府,自然更没见识过。

谢竟方才在城头所吹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向西向东向北他是吹给陆令从听的,知道陆令从能听懂,且听懂了便晓得该如何号令。

没想到的是,陆令从竟真会将那哄孩子的玩意儿推演成八十一种阵令,训得三万精兵进退举止俱闻声而动,听令而行。

所以谢竟一吹之下,便令动了整个虎师。

这些话总没法说与何老大人听。谢竟只得信口胡诌了几本没人读的古书,说是无意间读到过前人用角声长短来示方位,当时觉得和虎师令原理近似,今日病急乱投医一试,没想到歪打正着。

几句含糊其辞,也实在顾不得何诰生不生疑了。

好在干啥啥不行添乱第一名的昭王殿下没再追问。

陆令从缓步走至沙盘前,看着小型的城池与周边荒漠,低声道:“叫他逃了。”

说着他转脸瞧了李岐一眼,李岐立刻回神:“禀殿下,那蛮子帐下有员汉将,善射有谋,今日之计只怕出自其手。”

陆令从神色晦暗不明:“汉人?”

李岐应道:“宣室传回的信,想来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