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青的手在母亲温暖的掌下发着抖,下意识抗拒着肌肤与玉的接触:“娘,我,为什么……”
那枚蓝田玉的赝品虽然已被当众毁去,但是“传国玉玺”给他的家庭、母族与人生带来的灾祸,陆书青心中再清楚不过。他深知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够掌握这枚权力的化石,更深知,今时今日,只有在万中无一、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他自己才会成为和氏璧的主人。
陆书青头脑发蒙,他想要问“我爹究竟怎么了”,然而看见母亲那双凌厉、布满血丝的眼,却又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你不要害怕,一切还不到最坏的地步,母亲只是尝过太多无能为力的教训,不得不教你未雨绸缪。如果,如果你爹真的”
谢竟双眸失焦,尽力尝试过,却终究做不到将这个假设说完全。只有在视线落回陆书青身上时,他的茫然才会暂且消失,被护雏的母性本能取代。
他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推着陆书青的脊背,迫使他一级、一级踏上通往龙椅的玉阶,耳语道:
“你只需要一步一步走上去,高枕无忧地把这个位子坐得稳稳的,什么都不要管。你的外祖一家、你的姑母与叔父、绿艾与猗云,血淋淋的前事太多了,我绝不会再放手把刀俎让于他人,龙椅即便易主也只能是给你,哪怕不是你还有你妹妹。挡在你面前的人,母亲会为你一一清扫,必不会脏了你的手。”
“青儿,我依然是那句话,我不要你有什么功业建树,我不在乎你是贤明还是昏聩,那些不是一个母亲所该考虑的。我只要你活着,只有做天子,你才能活着。”
陆书青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金的质地生冷坚硬,不留情面地让寒意浸透衣衫,袭卷他的全身。从小到大,他不知多少回进出这座殿宇,却是平生第一次坐到这么高的地方。
原来他的祖辈、父辈,一代又一代九五至尊的天子,是在如此睥睨着众生。
“若是坐在这里,”陆书青开口,“就可以保护娘、宁宁和祖母的话,那么像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谢竟盯着他清透的眼,心内终久是酸楚难耐。他单膝跪下来,把陆书青的双手拉过颊边,蹭了片刻,又在他手背上落下几个吻。
十四年前,在陆书青还只是他腹中小小的一粒芽时,燕子矶边的夕阳里,陆令从对他说:“我希望你拥有他是快乐的,就如他拥有你是快乐的一样。”
拥有他的孩子们,拥有他和陆令从的孩子们,是谢孄参竟此生最最有幸、最最快乐的事情。
谢竟微微抬眸,仰视着陆书青:“好乖儿,你告诉娘,这么多年爹娘陪着你,你过得还快活么?”
陆书青鼻尖一阵发酸,眼前雾蒙蒙的,一言未发,只是俯身搂住母亲,把脸埋在他的肩上。
“我们只有这一个心愿,可是这实在好难啊,青儿。”
谢竟一下一下拍着陆书青的后背,低声道:“总有一日父母会先你而去,到那时陪在你身边的,是你的妹妹、你的爱人、你的儿女。可须知在这红尘里,凡人命比纸薄,生死轻如鸿毛,唯有情之一字,重逾万钧。”
“一个有情之人,一个至情之人,在离开这世间时,多半是不后悔的。”
二九.一
现实
冬末,神龙殿暖阁。
隔着一道绣帘传出嘈切的琵琶音,技虽工巧,奏者却不用心,只是有一阵没一阵。宫人候在帘外,等到乐声止歇,适时开口通报:“小公主已经起身了。”
谢竟便放下怀中的琵琶,从坐榻上起身,一路缓步踱去卧房。他连日住在神龙殿,就让人在暖阁里另设了一张榻起居,寸步都不愿离开后殿。
萧遥前几日入宫来找他,说是自己最珍爱的一柄烧槽琵琶近来音调总不准,不知是不是轸子磨损了,请谢竟抽空帮她校一校。谁知谢竟上手一拨,发现弦音如水、并无半分滞涩,便明白,萧遥只是想为他找件事情做做、散散心绪罢了。
按说天子抱恙不醒,宫中哪敢有宴乐之声?然而奏乐之人是衣不解带、侍奉汤药的中宫,曲中郁郁烦懑,左右近侍亦闻之断肠,自然,也就无人敢置喙。
陆书宁这几日与母亲同住,才刚起床,坐到镜台前,几位尚宫正在为她梳洗,一旁侍者的手中捧着盛放钗环的漆盘。
谢竟经过瞟了一眼,却发现,当日王氏赏赐给陆书宁那枚“鹦哥架”式样的金簪,竟然还留在其中。
他皱了眉,拿指尖点了一点,道:“把这个收起来罢。”
宫人正要取出,陆书宁的手却突然抬起来,拉住了母亲衣角,向他摇摇头。
谢竟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半张脸庞映入镜中,凝视着女儿双眼:“为什么?”
陆书宁望了梳头的尚宫一眼,后者会意,躬身退下。她转向谢竟,认真道:“王太后送我这个,的确来者不善,但她的本意却也没什么错。今后我住在宫中,虽然至亲陪伴身旁,但有这‘鹦哥架’时时在眼前,便也可时时提醒我,我再不是边塞一个太守府账房的女儿,不能再肆意地向爹娘撒痴撒娇了。”
谢竟微愣,目光落在金簪上,头一回在明亮的朝霞之下打量这枚令他反胃的饰物锁链拴在鹦哥足腕上,是能看见的;王女帝姬所必须遵循的范式法度,却是看不见的。
“从雍州回来之前,娘对我说,有些路是非得要我一个人去走的。姑姑在鸣鸾殿长到十五岁,又在含章殿长到二十三岁,至终一个人走了出去。等我哪一日长大了,能一个人走出宫闱的时候,我再与这金簪彻底作别。”
谢竟听罢,第一个反应是慌乱。太初宫上一位“出走的公主”的结局令他不寒而栗,在陆书宁表露出对自由的向往时,谢竟惊恐地发现,他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居然是设法留住女儿。
他才三十一岁,远未到畏惧雏鸟离巢不归的年纪,只是心有余悸罢了。
但谢竟又不禁自问:此时此刻他看着他的女儿,有没有透过她,试图寻觅别的什么人?他是否只将她当作独一无二的“陆书宁”这个人,而非当作与她眉眼相似的亡人的替代品?溺爱她甚至过度保护她,有几分是为了补偿对亡人的愧怍?他究竟有没有权力,因为害怕失去她,所以就不允许她走出去?
陆书宁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谢竟面前,唤回他的思绪。
“其实,娘可以不需要再像从前一样,把手上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了。离家在外时,一口饭,一碗水,只够一个人取暖的炭火,只够做一件衣裳的棉絮,娘一股脑儿全都塞给我,可是我愈受娘庇护就愈难过,总是想,怎么可以让娘多对自己好一点点呢?”
陆书宁掌心里,是谢竟亲手雕的一对白玉璧中属于他的那块。去年春天回京时,他只恐团圆难期,有些心灰意冷地把玉璧交给了陆书宁。
“如今没有饥寒之忧了,可我觉得娘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好多好多愁,好重好重的心事。哥哥跟我讲,他幼年时娘总是开怀畅笑,我不信,又去问爹,才知果真这样,我竟是没有见过几次。”
“这玉璧,既然是娘雕来分赠爹与自己的,那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只愿娘看见这个,就能想起自己送自己一件礼物是怎么样的滋味,然后照着这滋味长长久久地过活下去。”
陆书宁说毕,仔细理顺了玉璧下端的穗子,亲手系到谢竟的腰间。做完这件小事之后她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好像浑身浸在一轮皎月之中,足下三千丈悬空,修罗海翻起巨浪,都沾惹不到她鞋尖绣的一朵莲花。
谢竟发了一会儿怔,下意识地伸过右手,去抚摸陆书宁的脸。不意袖管滑落下来,正把小臂上剔骨弦留下的伤口全暴露在两人眼前。
他慌忙想遮掩,陆书宁却轻握住他的手腕,把衣袖推到手肘以上,将脸颊偎依过去,紧贴住深深浅浅、凹凸不平的疤痕,静下来,没有再说话。
于谢竟而言,陆书宁正在做的事情像一种布施,将善果还给“母亲”这群最忠诚、也是最泥足深陷的信徒。
陆令从当年为他们女儿取的这个名字,似乎表达成了另一重意蕴。她很不幸并没有拥有安定宁静的生活,但她却拥有一颗镜心。
谢竟拾起篦子,揽过陆书宁的脑袋,让她枕在他的腿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去梳理着她柔顺的乌发。
腊月下旬,小年前后,金陵落了场大雪。
算起来这也会是景裕年的最后一场雪,没几日旧岁过尽,就该改元,先帝年号便将彻底成为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