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换上不起眼的素衣,昔日五花八门的荷包扇带宫绦环佩全不见踪影,他只是将装着结发的银香匣藏进贴身里衣中,又把那块没雕完的玉璧揣在袖里。

他兀立原地,环顾这间起居十年的卧室,最后将目光落在高大的立镜上,镜中只一个单薄伶仃的人影,怔怔与他对视。有无数个清晨他站在这里更衣束发,陆令从悄悄走到身后,冷不防一把将他拦腰搂入怀中,亲吻他半露的肩头,双眼都笑成一道缝。

现在他们都要走了。

陆书青还在榻上睡着,谢竟几乎是用尽了所有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要打开帐子,不要作别,生怕只要多看一眼就走不了了。

他裹上斗篷,背起行装,转身径直去对面的东屋,抱起陆书宁就往外走。然而就在行至花厅前时,身后还是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娘!”

陆书青连袜子也来不及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将一个小暖炉塞进陆书宁怀里:“宁宁难得出趟远门,不要冻伤了手。”

他眼下有些乌青,显然也是整宿未眠,但却是笑着的。谢竟见长子强作出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神情,那用来安抚母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殊不知,最最熟悉他的母亲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张皇。

“那,娘……我就送到这里。”

谢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凑近一些,在陆书青额前落下一个匆匆的吻,然后快步踏出花厅。门在他身后毫不留情地合上,那一瞬间,谢竟分明听到了陆书青再难自抑的哭声。

昭王府内全不见人走动,寂然得能听到银针落地,谢竟只顾向前,无暇去细想其他,直到他推开前院的门,猛一抬头,彻彻底底地愣在当场

昨夜饮过那盏梅山雪酿的所有仆婢,此时正一个不少地站在前厅外,静静等待着送他启程。

谢竟如鲠在喉,身体微微颤抖着,一步一步从他们之间穿过去,离王府的正门越来越近。

在手触上门环的那一刻,他实在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但见几十口人齐齐向他施礼,却是缄默无言,连一句“一路顺风”都不被允许说出口。

大门推开,羽林卫已经驻守在了王府外。陆书宁这时候才朦朦胧胧醒转过来,困倦地动了动手脚。她从不知起床气为何物,只是伏在谢竟颈窝里,小小声问:“娘亲,怎么啦?”

“你安心睡罢,”谢竟回答她,用唱一支挽歌的轻柔调子,“娘带你去一个能看到雪的地方。”

二七.一

现实

景裕五年六月十四,天子骤崩。

没有后嗣,也未立遗诏,顿时群臣无首,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一切尚未过明路,但是朝野却已心照不宣,将这一场政变的发动者昭王的谕令,看作是最高指示。

金陵之外,长江边的流血冲突并没有持续多久,郑骁并儿女一起接管了淮阳守军;李岐率领虎师与京畿军押送张延、程炆回到城中;谢浚则带着宣室去城郊接应陆书宁与银绸等人,以防再次生变。

陆令从命人直接将张延带到了神龙殿上。

太初宫这几日被崔济世带领羽林卫控制,大殿的内监宫人早就全被看守起来,铜门推开,密布乌云中漏出几缕稀薄的日光,吝啬地洒在地面,洒在张延的脚边。

他没有跪,陆令从与谢竟也没有强迫他跪。

空阔的大殿中只有三个人,显得彼此之间疏远寥落。张延立在龙椅下的玉阶前,背对谢竟,而陆令从挡在他们之中,横刀腰间,手始终按在鞘上。

谢竟仰起脸看着雕龙画凤的横梁,轻声道:“我十六岁上殿廷试,便是在此处第一回与您相见,老师称我有‘书生骨相,将帅襟怀’。我那时不识天高地厚,不觉谬赞惶恐,只觉我为明珠,而老师恰有慧眼。”

张延无动于衷地听着,谢竟问:“老师,您不记得了么?”

静默良久,张延只道:“是你不记得了。”

“你第一回见我分明是在建宁十二年的正月,是你不记得了。”

谢竟与陆令从听到这个时间,俱是一愣。

张延从阶下转回身,逆着光直视谢竟:“建宁十二年正月十五,你在兰陵萧氏的宅邸附近偶遇一个妇人,她出入受限,你便替她传递了一封家书。”

谢竟看不清他的面容,往事在脑海中沉沉浮浮,穿过遥远的年月来到他的眼前。张延不是在信口开河。那年他来金陵过年,除了入西宫给吴氏请安、见到陆令从之外,确实在上元时节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事隔二十年,谢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片段。那名妇人央求萧府家丁帮她送一封信,然而家丁态度强硬,似乎是不允许任何纸页书信被送出萧府。妇人哀求可怜,在佳节欢声之中格外刺耳。

他路过看见,想当然便上前去说,夫人不必担心,我过目成诵,您只把信给我读一遍,再告诉我送给何人,我能一字不漏地去背给他听。

萧府家丁见他衣饰不凡,自知开罪不起,便只能勉强同意。妇人给他看了信的内容,又指了地方,对他千恩万谢,嘱咐他务要传达。

后面的事情谢竟便已不记得,但无非就是按照妇人给的地点,帮过这个忙也便完了。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举手之劳,太小的一件事,所以从来都不曾放在过心上。

张延见他沉默下来,苦苦思索,只是话锋一转:“陆令章那小儿不知当年军械案的始末,你们两位,想来是都知晓了?”

谢竟刚要下意识点头,陆令从却忽然道:“不全。”

他定定盯住张延的双眼:“我们不知那些东宫旧臣的家眷也就是您和您昔日同僚的至亲们,最后是什么结局。”

张延与他视线相接,在那一瞬间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恨意:“你自己就姓陆,长于天家之手,猜不到么?”

他冷道:“当日军械案事败,萧太后被囚,兰陵萧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了报复东宫旧臣临阵倒戈向先帝之仇,便要将我们在萧府作为人质圈禁了十几年的至亲们带出城外,全部杀死。”

“离京途中,丁钰丁鉴姐弟伺机逃了出来,又顺路救了钟兆,三人寻回城中,才将兰陵萧氏的打算告知我们。于是我们去找先帝,希望他能按照当初的承诺,出兵援救那些老弱妇孺。”

他审视着陆令从:“令尊是什么样本性,想必昭王再清楚不过。他本来就有以亲人为质继续控制我们、好与士族抗衡的心思,又兼有王氏崔氏为了一己私利、从旁怂恿所以他不闻不问,紧闭这神龙殿的大门,连见都不见我们一面。”

“最后,”他顿了顿,“兰陵萧氏将我们的亲眷带往城西一座仓库,锁了整整七日。”

“待我们终于找到时,只剩下一百多具被活活饿死的骸骨 。”

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陆令从和谢竟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滞,喉间发堵。

“萧太后掌权末期,其实已察觉了先帝的异心,开始着手谋划。往昔每到年关下,萧府会放我们与亲眷见上一面,然而为防内事泄露,建宁十二年的新岁,萧府不再允许任何人质出入,更不必提传递书信。”

张延语气漠然,像在讲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那年上元夜里,你敲开张府的大门、背给我听的,是亡妻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书。”

谢竟木立在原地,他想起萧太后遗物中的名单上,“詹事张延,妻邓氏”这一行简简单单的字;他想起当初每一回与同年聚于太傅府上,到席散时都是张延孤身送出来,把他们一个个送走;他想起官场前辈一直口耳相称的太傅鳏居多年,其悼怀亡妻之切,实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在那一瞬间,谢竟忽然就完全明白了当日张延为什么会问他,陆令从到底是“救不了”谢家,还是“不想救”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