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猛地伸出双臂环住了陆令从的颈,微微扬起头来径直吻了上去。他吻得很用力,与平日不同,无关情欲也不掺任何旖旎,而是近乎急切地要把毕生深情都付诸唇齿之间。

几乎在同时,陆令从勾手将谢竟紧紧地搂进怀里,右掌的血迹抹到了他素白的寝衣上,赤红淋漓。

下人们噤声埋首,任他们在山雨欲来狂风满楼里拥吻。

半晌唇分开,谢竟却依旧捧着陆令从的脸,近在咫尺地凝视着他,耳语道:

“卿见此璧,有如见我。”

说罢再不待陆令从回答,谢竟转身,寒声下令:“备车,送殿下入宫!”

二四.二

陆令从在入宫之前,一共做了三件事。

其一,他命人到摘星楼送信,请萧遥派出宣室人手暗中埋伏于昭王府四周,保护陆书青和陆书宁。

其二,他让周伯与银绸带着昭王府所有账簿田册地契,立刻前往吴家,在他舅父吴钦的帮助下连夜分割掉属于谢竟的那一部分,将这些年他送给谢竟的所有“真金白银”的东西田产、钱庄、商行,城郊的别院、远在江南各地的园林全都改到两个孩子名下。

其三,他手书一封拜托李岐,整饬这一年多以来偷偷养在淮北的三千虎师人马,将他们带到金陵城外百里处挺屯驻,随时等候消息。

最后他踏下王府马车,径直往神龙殿的方向去。

钟兆就守在寝殿的门前,见到陆令从似乎并不意外,仿佛趁乱窃走装有玉玺的剑匣不是他所为,来向王府通风报信的人也不是他所遣。

陆令从同样没有多说半个字,他在迈进寝殿的前一刻回过头,深深看了钟兆一眼。

皇帝就寝的时辰早过了,但内室灯影幢幢,显然一早已经在等候着来人。陆令从撩袍跪在榻边,开门见山道:“父皇当日把蓝田玉传国玺交予昭王府保管,而王妃仗着身为青儿生母,欲替谢家牟权夺利,竟将玺印私藏到乌衣巷,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实属大逆不道!”

帐帘被缓缓掀开,皇帝一半面容遮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只问:“是你的王妃做的么?”

陆令从知道那之下的弦外音弃王妃与谢家、保昭王府,这是你为皇位做的选择吗?

他抬头,强行去捕捉皇帝的双眼,定住视线:“若父皇允准,儿臣可即刻下旨废置王妃,一切罪名,听凭父皇论处。”

皇帝唤道:“钟兆,笔墨伺候。”

殿门旋即就开了,钟兆捧着纸笔悄无声息走至陆令从身后,恭谨地为他铺排开。皇帝心平气和道:“凭朕论处?有丹书铁券在,朕不惩处他。”

陆令从的笔锋微微一顿:“……父皇不治他的罪?”

皇帝看他的目光几乎称得上“审视”,仿佛能将人从内到外剖开来,无处遁形。良久,他淡淡道:“他纵有千万般不是,到底还有诞育世子的功劳。毕竟十年夫妻,你又对他宠爱过甚,想为他留条活路也属寻常,朕没有不许的道理。”

陆令从听这话的分量,皇帝竟是连“嫁祸”的本质都无意去掩盖,甚至于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真心废弃谢竟。

“但是谢家……你不能再插手了。朕交了王俶去办,相府是局外人,裁夺起来也有个度。要避嫌,要在世人面前不偏私,你得准备着些。”

陆令从缄口动笔,脑中盘算着相府为什么成了局外人?此事牵涉储位之争,而相府从来都在局内,从来澜·生独家都在风口浪尖,除非……除非这个争端即将告终,皇帝心中已然有了决断:相府出局了。

出局了,自然不再利益相干,更重要的是也没有能力再凭借候选人身份翻起风浪,所以皇帝才会放任相府去做那“不偏不倚”的裁判。

陆令从又想到那句“准备着”。要他准备什么?为什么要他准备?

从一开始皇帝嫁祸的目标就不是谢竟,而是陈郡谢氏。说到底,只惩处谢竟一人并没有用,皇帝其实也不屑于惩处谢竟,因为太清楚他手无实权,不过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彻底切割掉陆书青与陈郡谢氏的关系、将外戚坐大的苗头掐断,才是皇帝对谢家动手的根本目的。

陆令从隐隐察觉,那个自他出生就开始折磨他、桎梏他的问题,答案终于近在眼前,呼之欲出。

蛐蛐罐里胜负已分,皇帝是在为昭王府或者准确一点,为陆书青的登极之路翦除一切障碍,但这只是个开始,陆令从想。主子待两只蛐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残忍,皇帝绝不是临时起意将对谢家的处置权交予相府,他还有后手,他一样要借机清洗琅琊王氏,只不过假借两族争斗的名义。

谁也别想逃。

陆令从猛地抬起头来,后脊发凉,直视昏黄灯火下的皇帝这真的是个行将就木、垂垂朽矣的病人么?

谢竟匆匆罩了件披风,纵马直奔谢府,越是靠近,嘈杂喧闹在夜里就越清晰。这个时辰连秦淮河畔的歌吹都止歇了,异样的寂静从水面蔓延到街头坊市之中,人家门户紧闭,躲在黑暗中悄悄竖着耳朵,见证变故上演在乌衣巷这簪缨之地。

金陵城要变天了,人人心中都这么想。

乌衣巷口有羽林卫执剑而立,闲杂人等早被清场,谢竟勒马停下时,面对的只是兵刃的寒光,和一道道从盔甲下射出来的没有温度的视线。

首领与他对视片刻,率先开口:“王妃来了。”

谢竟沉声道:“放我回家。”

首领做了个虚礼:“谢家有私藏国玺之嫌,牵涉国本兹事体大,臣等遵陛下圣旨,阖府上下俱要细细搜查,一律不许放人进去。”

“那让我见我父兄,就在此处见也可以。”

首领冷嗤:“两位谢大人这会儿已经被带去诏狱,只等着提审了。”

谢竟一震:“你们岂敢擅自扣押朝廷命官!”

“陛下有令,由王相全权处断此案,”首领抬手往巷中一指,“在贵府搜出陛下托昭王殿下代为保管的蓝田玉传国玺,谢家库房中的来路不明的蓝田玉料,可都是实据。”

谢竟缄默须臾,翻身下马:“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谢家上下无人知晓,陛下降责,也应由我一人承担。”

“哦?”那首领玩味地笑了笑,“你们要不先对一对口供?你父兄可是已经对罪责供认不讳,说他们图谋储君之位从你手中骗取国玺,你才是那个毫不知情的人!”

“欲加之罪!”谢竟喝道,“我身为昭王妃,纵有枭首重责也不牵涉九族,王相若定要殃及无辜,莫非是想弃琅琊王氏这百年文吏世家的清明善断于不顾?难不成还要冲进宫里,把陛下也关进诏狱?”

说罢他抬步欲强闯,两侧羽林卫的佩剑立刻出鞘,那首领刚要命手下强行将他制住,忽听不远处有人喊:“慢着!”

来者驻马在谢竟身后,他回头看去,正是王俶的长子王契,手里提着一卷轴:“下官刚从宫里来,奉旨替昭王捎来一封谕令,王妃可愿一起听一听?”

众人四散为他让出路,王契绕到谢竟面前,徐徐展开那卷轴,道:“传昭王手谕,王妃谢氏骄纵横行,穷泰极侈,更兼挟子弄权,觊觎储位,不宜垂范庭闱、诲化儿女。其上玺绶,着斥逐出府,恩断义绝。”

王契高居马上,睨着谢竟:“谢大人如今不是皇亲了,这罪责株不株连九族,还得再好好考量才是。”

哪怕是叮嘱过陆令从,必要时一刀两断、切忌优柔,但在亲耳听到“斥逐出府”几个字时,谢竟还是不自禁地一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