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脸,认真地望住陆书青:“我小半辈子都在试图远离我的父亲,又在很多个瞬间绝望地发现父亲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是有点像父亲的,或者我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父亲的。我只希望,来日你想到你的父亲时,至少不必这么纠结。”

陆令从对他说着“你的父亲”,像在说另一个遥远的陌生人。显然,父子二人对这件事都感到怔忡。

其实在陆书青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陆令从这个父亲与谢浚那样的哥哥差别并不太大。他带着他到处玩,带着他“以身试法”,带着他偶尔对母亲阳奉阴违。

这一点上父母有着很大不同谢竟最初就以无限疼惜关怀、毫不吝啬宠爱的形象留在他记忆里,到今依然如此;但陆令从却并不是一开始就顶天立地地出现在他的世界中,对他而言不代表权威,也不代表束缚。

陆书青懵懂地目睹过父亲在遭遇家变之后的“长大”,所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像这世间许许多多为人子者一样,在向往成为父亲的同时,又渴盼着推翻父亲。

“你和娘亲都很好,虽然并不是我心向往之、想要成为的人,但却是我愿意做朋友的人。”

陆令从了然:“你想做姑姑那样的人,是不是?”

陆令真那种百折不挠的锐意和蓬勃怒放的生气,那种为了自由万事皆抛的魄力,是她兄嫂都叹为观止、所不能及的。

陆书青点了点头,踮起脚尖,有些期冀地翘首望向京城北面的山隘:“……万事俱备,只等姑姑早日凯旋了。”

二三.二

谢竟席地坐在官署大堂内,背对门,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奏折、卷宗和簿籍,脚边还堆着未动过的食盒。

堂下则是一众一个头两个大的户部官员,俱是眉心紧蹙,频频吁叹。

自寒灾度过、今春涝灾也稍有缓解之后,王俶父子复出,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造势改制。土地的归属是不可能改的,所以只能在赋税上做文章,美其名曰“与民休息”。

改制通常是先选试点,循序渐进然而减税与旁的无关痛痒的政策不同,这实实在在关系到刚熬过大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否能活下来运气好的赶上减税,手头即便匀出那么一两厘,兴许就是全家的救命钱粮;运气不好的没赶上的,则不只是雪上加霜这么简单了。

改制由相府主持,自然而然,首先获得蠲免赋税资格的,也正是年前得到最多赈济款项的会稽郡王家南渡后主要的产业所在地。其次,便是王氏故地琅琊郡。

这其中事项诸多,谢竟把案头搬到户部亲自替王俶督办;上头陆令章手一挥,把所有明谏暗刺、指摘试点地不合理的折子丢到他这里,让他看着应付过去;另外还有百官三不五时冒出来,绕着弯向他打探消息。半月下来简直千头万绪,不胜其烦。

谢竟把鬓发都拢得散乱,眼眶发酸,正强振精神计数,忽听下面传来属官叫魂一般的声音:“谢大人,谢大人……”

一般他们不敢轻易出声扰这上面空降来的祖宗,除非有实在应付不来的状况。

谢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应,半天歪在那里没动静,还不等属官为难地再叫第二声,“状况”已然大步流星走到谢竟身后。

他只觉喉间一紧,被人拎着衣领直接提溜了起来,怒目回眸,见是陆令从居高临下望着他,一顿,抖了抖眼睫。

“有事好商量,先把我放下来。”

陆令从手一松,谢竟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踉跄往后退了半步,道:“这几日户部大堂迎来送往了多少贵客,殿下也是为改制之事找我?”

“谢大人既与我说定共分洛邑、陈郡的‘赃’,如何光替相府做嫁衣裳,不为自己筹谋筹谋?”

谢竟闻言,回头去看官吏们神情,见众人还傻眼直愣愣地等他示下。

陆令从冷笑一声:“我替昭王封地上的百姓蠲税、替我自家求财,一向是不惧人言的。你既然要掺一脚,难道还怕人知道?”

谢竟倒的确不怕人知道,只要不涉政,他自己“敛财”王俶是不管的,便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陆令从先是回转身,扫视一圈户部属官们,警告般地指了指:“管好你们的嘴。”

在场之人无不噤声,点头如啄米,陆令从才挪步进到内厅去。谢竟跟着他,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地骂了一声。

内厅门帘放下来,谢竟先凑到陆令从身前,嗅来嗅去:“快点,我都闻着香味儿了!”

陆令从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给他:“我想你也顾不上吃饭。”

谢竟皱眉:“怎么藏在衣里,沾了油花子还得洗,好麻烦的。”

陆令从笑道:“又不要你给我洗。”

这还是谢竟在那三年里留下的习惯。从前做昭王妃时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更不懂什么脏污要怎么洗,什么料子要怎么处置。万幸雍州没有锦衣华服供他糟践,粗布衣裳无论怎么洗都不会让他洗坏了。

油纸里包着的是炸得金黄、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谢竟眼睛一亮,道:“好久没吃了,你是在那家买的?”

陆令从点头:“就是不如刚出锅脆了。”

离王府不远,秦淮河边街市上就有一爿小店专做牛肉锅贴和牛杂百叶汤,铺面很不起眼,是陆令从路过随手买回来解馋的。彼时谢竟刚生过陆书宁,腻了清汤寡水,一来二去就记挂上了这个味道。

陆令从看谢竟坐定用膳,便提起此来的正事:“宣室传回消息,吴兴、新安二郡已经闹起来了。郡守请示上意的奏疏,明早就会递进宫去。”

谢竟含糊道:“这才哪到哪。一个会稽就够激起千层浪,等这批试行改制的州郡名单一出,且还有得闹呢。”

此前赈灾款项最多的地区,和此刻率先实行减税的地区,其实几乎完全重合。之所以当日不见反抗,这会儿却暴动迭起,正是因为灾情刚过,百姓喘过一口气来。

陆令从道:“新安郡下辖徽州及其周边一带,家家行商,最怕重税,又因为留在田里的人口少,连惠农的利好也沾不上几分,因此闹得最厉害。”

谢竟点头,想了想,问:“吴兴郡……是有浚儿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吴兴的几家士族,如姚、沈、施等,原本就同气连枝,联系极为密切。谢兖与姚氏的婚姻乃双赢之法,既是陈郡谢氏在江南本地士族中扎稳根基的手段,又是吴兴门阀打通京城关窍的门路,在建宁、贞祐年间的政坛上,就一直紧紧依附于陈郡谢氏之侧。

一朝谢家倒台,姻亲俱受波及,各自谨小慎微,掩其锋芒。如今能有重振家声、变换王旗的机会,自然都在暗暗留心观望。

陆令从点点头,肯定了谢竟的推测。谢浚既是陈郡谢氏的嫡系,又是吴兴士族的外亲,以他的身份,在这个时机出现,笼络游说、暗通款曲,是最合适不过的。

“去岁冬天人人自危,江南江北过得一样艰难,黎民既没有精力闹,也不至于心生不平。然而,一旦日子稍容易半点,这个时候再改制,各州郡穷通高下立现,相差极为悬殊。新安和吴兴都临近会稽,看着自己日子愁云惨淡,近在咫尺的邻居却渐见起色,怎能不人心浮动。”

“正是这个话,”陆令从叹道,“我之前解释给青儿听,连他也明白古今宦海洗牌,不过是‘门户私计’的道理。”

谢竟微讶:“你还同他说这些呢?我以为你俩也就只说说吃的玩的。”

陆令从失笑:“你讲点道理,便是从前我们也常谈正经话的好罢?我和你在一起才只讲吃的玩的!何况人家又不是听不懂,怎么不能说?倒是你总瞻前顾后,拿他当小孩子。”

谢竟眉眼一横:“他冷了不知道加衣热了反倒贪凉,早上没人唤就赖床,跌了跤还要喊娘,哪里不是小孩子?你要让他现在去学这些阴谋阳谋,我才不舍得。”

他收拾起空了的纸包,拿帕子擦过指尖,顺手一捋鬓发,却不期然捋下好一把来,躺在掌中看得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