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对他竖眉:“你就非要打扰人家!”

“哎,春天不是读书天。”陆令从修长的手指拨弄出两根草,灵活地来回穿绕着。

“宁宁呢?”

“花厅里,看银绸给她拿茉莉串项链,我请不动,”他把狗尾巴草编好的兔子递给陆书青,“去试试你的新弓好不好?”

陆书青伸了个懒腰,点头同意,弯腰把鞋穿上,打算从书房正门出去,走穿廊到园里。

“还绕那个远呢,”陆令从一把架住他的胳膊,让他借力翻过窗棂,“下来吧!”

谢竟不赞同地旁观这种出门方式,一回神,却发现两人双双望向他,立即道:“我绝对不要从这里”

话音未落,陆令从已经探进窗内靠近,几乎是把人上半身整个扛在肩上:“你也给我下来吧!”

他不由分说将谢竟抱出去,谢竟伏在他肩后惊叫起来,不知是谁的长发蹭过紫藤萝的末梢,摇下一场雪青色的雨落满衫袖。

陆令从请巧匠给个子不够高、力气不够大、胳膊不够长的陆书青做了一把轻弓,虽然体量小但形制规整,弓臂用上佳的紫杉木,价值远高于一般京畿军、羽林卫所用的武器。

陆书青的骑射是他父亲与姑姑手把手教成,虽因年幼与外在条件限制,今时今日不能说有多么大的成就,但是胜在基本功极其扎实,姿态标准无可指摘,架势也颇能唬人。

谢竟原本站在父子俩对面,想旁观者清地欣赏一下教学现场,就听陆令从扬声朝他唤道:

“你站那边做什么?要当活靶子啊?”

谢竟只得走回去:“哪位殿下号称自己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啊,这么个大活人,这么两步路,你也怕射中我不成?”

陆令从却直接转向陆书青:“记着现成的一课,就算距离再近,箭镞也不能朝向自己人射术是与风搏胜负,而风是最不讲道理的。”

晚间过了人定时分,周伯已经要给大门下锁,昭王府却忽然来了个预料之外的访客。

陆令从和谢竟赶到前厅,看钟兆笑吟吟地垂手而立,身旁桌上放着一个朱漆乌木的方盒。

“陛下遣你送来的?这个时辰?”谢竟听完他来意,疑道。

钟兆颔首:“千真万确,小人是一刻不敢耽搁,得了令就从神龙殿赶来了。”

京城皆知皇帝正在病中,谁也不晓得,他怎么不好好将养,反倒会大半夜突然想起给昭王府送东西。

几个月前的除夕,谢竟因不耐烦无聊冗长的守岁,悄悄带着儿女溜出宫,去南市街玩了个通宵。事后本以为宫里哪怕不算账也会唠叨几句,没想到却因天子病情加重,再没人顾得上他们这小小的破禁。

一时人心摇动,浮言纷纷,皇帝的身体变成金陵所有权贵最关心的事情。当然他们不是真的在乎所谓“圣安”,而是具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咂摸出这种时候宫中必然会有关于立储的风吹草动,自家门第下一个百年的安稳,就系于仅此一次至关重要的站队了。

陆令从抬手示意,左右小厮与侍女立刻鱼贯退出去,周伯在最后将正厅的门牢牢掩上,室内只剩下三个人。

钟兆“呃”了一声,略显为难道:“陛下叮嘱小的,要屏却所有‘外人’,务必稳稳当当地交到殿下手上。”

陆令从与他的目光一起落到谢竟身上,谢竟反应慢了半拍,才道:“哦,那我回避一下。”

他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走,陆令从忽然出声:“等等。”

谢竟回眸,听他向钟兆道:“之无不是外人。我与王妃同心一体,没有隐瞒,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能当着王妃的面给。”

钟兆神情有些微妙,他察言观色片刻,圆场道:“这倒也是……陛下也没说不能当着王妃的面。”

他恭恭谨谨把那木盒奉上去,陆令从随手打开盖子,却见其中是个更小一些的锦匣。

他皱眉道:“这么严实?”

一直剥到最里层,看到明黄色的丝衬,他的动作滞了一瞬,回首瞟了眼一直默不作声旁观的谢竟。

“……殿下?”钟兆出声催促。

谢竟回望他,只是点点头,陆令从便不再踟蹰,掀开了最后一层遮挡:那是一枚通透无瑕、莹莹洁白的玉玺,乍看上去,除了玉种极上乘之外,似乎也无其他特别之处。

然而等陆令从与谢竟同时看清那上面的八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霎时都倒吸了一口气。

谢竟退了半步,冷冷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钟兆却不紧不慢道:“两位再仔细瞧一瞧呢?

陆令从蹙眉,将印玺包裹着轻轻拈在指间,透过烛火看了片刻,忽道:“这是蓝田玉的。”

钟兆抚掌道:“殿下好眼力,虽说这蓝田美玉价值连城,可是跟和氏璧放在一起,还是没法比的。”

谢竟已经明白了他的言外意:“相传秦时,始皇帝镌刻传国玉玺两枚,一枚用大名鼎鼎的和氏璧,一枚则用蓝田玉,前者为真,后者则是用以混淆视听的‘鱼目’。后世帝业,无不以攫得和氏璧者为正统。”

钟兆点头道:“这一真一伪两枚玺印,自开国至今在太初宫里镇了百余年。和氏璧关乎社稷国祚,陛下自然不可能轻易‘请’出大内。但是这一枚”他带了点意味深长的语调,“假是假,可不能说这不是好东西,更不能说这是个坏东西。”

陆令从与谢竟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再碰那枚蓝田玉的传国玺。

说白了,美玉就算再贵重也有限,真正让和氏璧的价值超越“璧”的,是那上面象征天授君权的两句话。

“钟兆,”陆令从沉吟半晌,“这玉虽非和氏,但那明晃晃的八个大字可不是随便刻上去的。我如今若是拿了这个东西,受的是哪片天的命?”

钟兆委婉地暗示道:“陛下让小的连夜前来送这个宝贝,您说是哪一片天?就是咱们头顶上这片天呀。”

“就算陛下真有这个意思,”谢竟道,“那也不应是在这个时候。陛下福泽绵长、春秋鼎盛,做什么要将这印玺寄放在我们昭王府呢?”

他的后半句话一连用了几个重音,尤其是“寄放”二字,几乎不想再遮掩撇清关系、置身事外的态度。

钟兆噎了片刻,只是赔笑道:“陛下自个儿也说了,来日方长,到时候是什么光景,到时候再说。但这八个字不惟有渊源,还更有陛下的期许,其中深意,二位可能懂得?”

陆令从沉默思忖,听钟兆转述,显然皇帝自己也没有把话说死,并不是将这枚假传国玺送到陆令从处,就是板上钉钉让他做储君。说不定假玉玺有两枚,另一枚正送往临海殿呢?陆令章今年十五岁,也是能开府涉政的年纪了。

这样模糊暧昧的态度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天子送的东西又有等同于圣旨的效力,他们不可能不接下。

良久,陆令从把玉玺物归原位,举步走向正厅西墙边半圆形的合欢桌,打开置于其上的剑匣,将漆盒收进了最下方的空层之中,重新上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