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蹙眉:“你这个人真是,我若怪你,还能让你把我亲得差点背过气去?”

陆令从失笑:“不枉我这三个月日日把你的那件大氅穿在身上。”

谢竟若即若离地睨着他:“你真的会穿着么?我以为你只是束之高阁藏起来呢。”

陆令从凑在他耳畔道:“在雍州的三年里,我把你的贴身旧衣带着,晚上放到枕边攥在手里入睡,实在忍不住时,便嗅着衣上你的余香自渎。这够不够?”

谢竟愣了愣,抬眸剜了他一眼,随即埋下头,又在他喉结上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陆令从不罢休:“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你今日是非要骗我说下一篇话来剖白才算?”谢竟破罐破摔道,“我从得知谢浚还活着的那一天就日夜盼着你赶快回来,我好亲口听你说真是你救下了我的侄儿。一记起‘玉石俱焚‘四个字我就更想亲口问问你就是在瑶台,就是这间屋子,快十五年了!在那么早以前,你就已经怕我死了么?相府议事,王俶、王契和崔淑世在一旁为政事相争不下,我扳着指头在心里数日子。我想你想得发疯,恨不能上天遁地、须臾之间自己就跑去洛邑陪你,怎么样?够不够?”

陆令从把自己与谢竟的前额贴在一处:“够了,虽然有点矫情,但我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咱们俩不相上下。”

谢竟想起谢浚那天的疑惑,便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把浚儿救出来的?我问他,他说他自己也不晓得。”

陆令从颇感慨道:“这说来是因缘际会,我有时想想都觉不可思议。你还记得青儿小时候那次,我们回陈郡的路上,遇到过一个贼么?”

谢竟下意识点头,但看他迷茫神色,显然是完全不记得了。

“我最初也一点印象都不剩了,直到他说到当年停泊扬州的那条客船上,我没送他去见官,却给了他一张谋生救命的字条,我才隐约想起来这件事。”

陆令从讲道,当日那个名叫张三的贼拿着印有昭王玺的信来到金陵,靠着身手敏捷,果然在吴家商行里觅到差事,几年下来也攒了些钱。

后来先帝病重的风言风语传得甚嚣尘上,京城人心浮动,作为储位候选人的昭王的舅族,吴家生意也受了影响。张三为了生计,使了些银钱,在羽林卫这铁饭碗里觅了一个小职。

没多久先帝驾崩,谢家被抄,张三接到了去乌衣巷收尸善后、打点残局的军令。

谢浚的“尸身”,就是被张三与他一名同僚发现的。当时他在火场中呛到浓烟昏迷过去,只剩微弱的气息。这两人发现谢浚还有命在,又见他容貌衣着不凡,心下惴惴,知道自己不定是卷入了天家权力阴谋的一角。

张三当年拿到那封信,便知晓了陆令从与谢竟的真实身份,后来又一直在京城生活,对昭王府并不陌生。他知晓自己来的是昭王妃的母家,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极有可能就是昭王妃的亲眷。

而至于另一位兵卒,则纯属是因为胆小懦弱,做不出眼睁睁看着活人断气的事情。

“他们两人合计了一下,给一个已经烧得难辨面目的小厮换上谢浚的衣裳,把人混在尸身中运了出来,设法藏起。你那时正跪在神龙殿前不死不休,张三只能通过吴家的旧识找到我舅父帮忙。当天深夜,我趁乱离开金陵去与虎师会合,将谢浚带了出去。”

谢竟听罢,久久沉吟。张三比之于他们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也许只是无名小卒、尘埃芥子,史册不会抛却王侯将相转而去记录一个无名氏的生平。可恰恰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救下了谢家唯一的后人。

他们当年不是在向张三施舍恩惠,而是在为未来命途难测的自己留得余庆、种下善因,在多年后的某一天结出死里逃生的果来。

“那三日千头万绪,大起大落,有两件事我深以为憾,”陆令从回忆道,“头一件便是我当时连夜离京,不敢耽搁半刻,所以没来得及亲口向张三和他那同僚道谢,更不知道他们如今在何处安身。救谢浚的其中曲折,还都是我舅舅转述给我的。”

谢竟轻轻抚了抚他的胸膛,安慰道:“虽然同名姓者甚众,但等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慢慢找,一个一个人地找,一定能够找到。”

陆令从覆上他的手背,牵起来贴在自己腮边,继续道:“第二件,是我得知谢浚未亡太晚了,而那时辰临刑在即,我最终没能来得及将这件事告诉岳丈和谢大人。”

他感觉到谢竟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不由将人死死按入怀里,嗓音微颤:“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你父兄就会知道浚儿还活着。”

谢竟伏在他身前,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陆令从比他早四年领悟到这种功亏一篑、无力回天的悲凉绝望,那一刻他觉得生为肉体凡胎的人实在太过渺小,造化像猫玩弄老鼠一样肆意地、恶劣地戏耍着人,命运落下来时轻如飘絮,生死离合对于凡人来说又重若泰山。

陆令从感觉到肩上的衣料略微有些湿润,可谢竟抬起头来时却又不见泪痕。他也已经不是那个能跪在公车门下大放悲声的小谢公子了。

“我这次去到陈郡,田产大约荒了一半,祖宅倒是还在,可是内里应是遇上过流寇,已经凌乱不堪、生了杂草,还好当年把你少时字画带走了,那是无价之宝,丢了要一辈子后悔的。另外,我没有看到有人居住也许大家都一早迁走了,这是好事。”

谢竟喃喃重复:“没有人了……都迁走了。”

陆令从自衣襟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略显破旧但十分干净的布老虎,送到谢竟面前:“我看这个掉在你床底下,想着也许是你小时候的旧物,就洗了一下,给你拿回来了。”

谢竟目瞪口呆地接过,布料已经被岁月磨得又薄又粗粝,里面填的棉花也漏了大半,可是针脚却是几十年如新的细密、整齐,彩线当初在慈母手中的情状,依稀可辨。

这是在谢竟很小很小、比陆书宁的年纪还要小得多时,他娘谢夫人亲手一针一线为他缝的。

二一.二

谢竟将小小的布老虎揣回自己心口,突然有些困惑道:“你不像个人。”

陆令从问:“怎么会呢?”

“人说夫妻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实在不知你到底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实在不知我到底值不值得你这样为我。子奉,你好得让我觉得有些怕了。”

说到此处,谢竟忽然睁圆眼睛,用那副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和不沾世故的语气,疑道:“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我真的有那么让你喜欢吗?如果是真的,也算是我的一桩功业了。”

这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出来,陆令从笑得神采飞扬,与新婚时的少年风流一般模样。他推推坐在他腿上的谢竟:“我想抱一抱你。”

“这不是正抱着吗?”

“不是这样。”

谢竟只好站起身来,陆令从像抱女儿般,一臂让他坐着,另一臂从他肩后搂过来,把人固定在自己怀中,谢竟只好两手都环住陆令从后颈借力。纤细的身形对于陆令从来说十分轻松,孩子气地抱着谢竟转了好几圈,后者的笑声像翩跹的衣角一样飞起来,回味着“喜欢不喜欢”这本不是该发生在一对成亲十多年的夫妻之间的对话。

半晌,陆令从才站定,抬眼问:“我当年有一次无意听见神龙殿里闲聊,母后对着父皇埋怨,说不知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汤,走到哪里都要把你带着。你自己说,是不是真的?”

“我还需要那些手段?”谢竟扬起眉,居高临下地看着陆令从,作势要亲吻他的额头,却又在毫厘之外停住:“嗯?夫君?”

陆令从是没少在床笫之间管谢竟叫“爱妃”“夫人”之类,但谢竟很少、很少会当面叫他“夫君”,偶尔只是在隐藏身份与旁人说话时,用来称呼陆令从。缘因他并不喜欢这其中隐含的“夫为妻纲”的潜台词,就像相敬如宾一样让他感受到距离和疏远。

“这还不算迷魂汤?”陆令从收紧了压在谢竟后腰上的手,抱姿使谢竟略高出他一截,他就把脸埋在谢竟胸前,贴着柔顺衣料,比直接触碰细嫩肌肤更多了一重犹抱琵琶的旖旎。

哪怕谢竟只是哄他开心,就像他们重逢之后谢竟时常表现出的眷恋、依赖一般,其实并非必不可少,而是为了纠正十七岁那无时无刻不想放对方自由的“错误”,为了给谢竟自己,同时也给陆令从一种近似于形式化的保证,相互告诫:你们非常、非常、非常需要彼此,要慎自珍重,不能轻易丢开手。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陆令从终于把谢竟放下来,“我只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譬如当日,要不是朝廷发现了你的行踪,指名道姓召你回京,我根本不想放你一个人去相府中忍辱负重,也根本不想让你沾染报仇的血污。我原打算的是把你混在虎师里带回金陵,藏在王府后院里,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我回来,我会把每一个仇雠的脑袋砍下来送到你床边。”

看谢竟目瞪口呆的神色,陆令从继续道:“还有更过分的呢我甚至想过劝你不要报仇,就按你父兄在狱中嘱咐的那样,好好活你自己的。我想把你寸步不离锁在我身边,厌烦透顶天天做你事泄惨死的梦,醒来又不见你。哪个人不利己,哪个人不自私?礼义廉耻教我不能,所以我干脆当没这回事。”

谢竟缄默良久,只是点点头:“没关系,我能够明白。若换了我是你,相比于并非至亲的已矣逝者我私心里还是与生者厮守更重要。”

“我最庆幸的,就是当年你没被京城各家‘榜下捉婿’,反倒是被父皇‘榜下捉媳’了。就算只为这一件,我也一辈子感激父皇,也能平了我对他这三十年来的怨怼和不忿。然而,之无我不想把话说白,我这种‘庆幸’建立在你的什么东西之上,给你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最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