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郡守程炆的背景比前面两位都要复杂。说来巧合,他也曾是先帝的东宫臣属,建宁末年的旧案后,他是为数不多选择自己辞官挂印的,数年之后又被起复,成为淮阳郡守这比起被边缘、排挤到雍州梁州的何诰许奕等人,可算是个轻省的好差事。

入城后整整五日,郡守府大门紧闭,程炆以各种理由推脱说不便见谢竟。

谢竟八风不动,消消停停等着,等到淮阳城内关于昭王府及其党羽吴家李家的传言如沸疯长,眼看就要连城门都关不住,面临沿淮水一路溜到金陵的风险。

程炆终于提出在私邸见他,虽然是深夜急急派人去叩谢竟的房门。

他没有要王家下人跟他一起进郡守府去,只是随口道:“在不在门前等消息都随你们,只是若一个不留神让我死了,耽误了王相的要事,你们回去也不好交差。”

那些人到底还是畏惧真主子的威慑,听他此言有理,便远远等在府门前。谢竟一路孤身进去,只见守卫森严,来往并无小厮侍女,只有被坚执锐的亲兵,不像私宅反像官署。

进得正厅,四面皆有兵士把守,程炆也不与他假意寒暄,开门见山道:

“近日城中为昭王殿下造势的流言,可是谢大人一不留神带进来的?若是,还得劳烦您躬亲肃清,若不是,更要拜托您转告王相,这等不识趣的话,万万不是在下挑唆人说的。”

谢竟也不与他兜圈子,反道:“程大人先莫急。听说昭王殿下日前曾借道淮阳城,在此淹留数日。我只想问一句,昭王究竟做了些什么?”

程炆一愣:“谢大人耳目倒是灵通。只是不知这一句,是谢大人自己想问,还是王相想问?”

谢竟一笑:“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什么我想问?又哪里有什么王相想问?我这一向是为相府奔走,这一趟也是替天子巡视,王相与今上同心一体,所言所行,尽出于神龙殿罢了。”

程炆没想过这里面会有陆令章插一脚,沉吟片刻,道:“原来是陛下有兄弟阋墙之忧,只是不巧,昭王殿下的心,却没和陛下同到一处去。”

谢竟转脸,挑眉道:“这样说,那昭王是当真来过了?”

“不敢相瞒,”程炆深深盯住他,“昭王此来,是托在下做一件事。”

谢竟只是把话头缠死了陆令章:“是危乎天子、动摇社稷的事情么?”

他自知直接问必然得不到答案,便换了一种说法,一切打着皇帝旗号,那么陆令从要求程炆来日按兵不动、拒绝勤王,就也完全可以解释成是对陆令章有异心,而不把矛头指向相府。

谢竟预判中程炆是大概率会肯定的,谁知对方却摇头,只道:“谢大人冰雪聪明,这一回却盘算错了你旧东家的意图。”

程炆把陆令从称为谢竟的“旧东家”,隐去他们的婚姻关系,显然是在给他某种暗示:陆令从没有闲情因为私怨而针对谢竟,他与谢竟如今全部的纠葛,都是出于权的角逐和利的较量。

果不其然,程炆紧接着道:“昭王的来意,与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竟顿觉有异,蓦地回头盯死程炆,只见对方忽阴惨惨一笑,一抬手掌,骤然兵甲声作,眨眼间厅内亲卫佩剑齐齐出鞘,亮起白刃,将谢竟围在当中。

“昭王殿下托我,”程炆上前半步,轻道,“替他除了谢大人这个大患。”

“这却又难办了,”谢竟退了半步,神情也不见慌乱,“我是昭王大患不假,我是王相心腹也不假。大人杀了我,就没人阻止这些流言蜚语传入京城、相府,到时由不得王相不以为,大人是一早对昭王投了诚,这才杀了他的心腹,替昭王除去大患。”

程炆迟疑了一下,却沉声否认,定论道:“王俶永远不可能将你一个谢家人当作心腹。你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来?”

谢竟眯眼,正欲再开口,突然听到身后厅门处传来一个声音:“谢大人纵然不是王相心腹,也是天子心腹。”

程炆闻言,下意识抬眼向厅内正门处,一看之下却猛地顿住动作,露出惊愕到极致的神情,但那绝不仅是发现自己布下严密岗哨的府内闯入不速之客,而是犹如青天白日活见了鬼,半晌只能瞠目结舌道:“……你……你?”

来人语带笑意:“我?”

程炆愣在当场,语无伦次地喃喃:“你这是欺君死罪……”

“宣室销声匿迹多年是不假,可天子亦从未下旨废置,我如今奉命护天子钦差周全,何罪之有?”

谢竟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浑身僵住,大脑完全失去运转的能力,所有预想好脱身的办法、准备了满腹的套话说辞,统统被打散成一片混沌。

他机械地、恍惚地转过身去,来人一点一点靠近包围圈,却神色自若如履平地,宛似闲庭信步。手中所握,正是他四年前离京没有带走、此后便再也不知下落的短匕,飞光。

谢竟在梦中描绘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从没有愚不可及地抱奢想妄念,企图幻觉成真。他深信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眼前这个人

活生生的、二十岁的谢浚,和他那张酷似亡父亡母的、有血色的面庞。

十九.四

谢浚向着厅堂正中央走来,转回身去的谢竟没有让他的视线停留半分,只是直直越过谢竟的肩后,看向神色惊恐的程炆。

程炆显然在谢浚“生前”就认得他的长相,颤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相府你还活着?”

谢浚拿指腹来回摩挲着飞光的刀刃:“天子都知晓我还活着,你觉得王相知不知道?更何况,程大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把这话说给王相知道。”

程炆闻言有些迟疑,谢浚显然是一副完全不畏惧暴露在相府监控之下的状态,若非过于托大,那只能是他和谢竟都已经被相府招安,叔侄两人效命的是同一个主子。

谢竟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在程炆回过头逼视他的瞬间完全掩去了面上的震惊。他并不清楚谢浚的话是真是假尽管他倾向于这是谢浚在虚张声势,但有一点,程炆对于相府不加掩饰的忌惮,是他可以确定的。

谢浚与程炆的下属交起手来,谢竟立刻便看出那是飞光六式的变体,他在陆令从和萧遥身上都见过,但是此时看到谢浚使出,还是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谢浚并不专研武学,家中既不希望他从军,时时有发肤受伤之忧,原也便想让他走科举取士的旧路。但因少年人在朋辈间总是崇尚以武犯禁,过去他有些根基,但也并不到这样纯熟的地步。

谢竟完全看不清他的招式,灵巧的辗转错身于刀兵之间,许多动作能够寻到萧遥的残影。除非这些年时时刻刻勤练、一次又一次在交锋中淬炼,否则他想象不出原本一个温厚的孩子怎么能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府内动兵戈的声音引起门外王家下人们的注意,有谢竟的叮嘱在前,他们也不敢就真放任他有个好歹以免耽误了王俶吩咐。等到循声找进来时,谢浚早已趁着一片混乱离开了,程炆的手下追不上他,谢竟更找不到他的去向。

回京之后他先找王俶复命,隐去陆令从的行踪将程炆不臣的种种施为报上去,连其间的这段变故也没有省略,与王家下人们禀告回去的情况类似,在王俶那里就算是过关了。

金陵城说小可以看作方寸棋局,说大则纵横繁复,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更别提寻一个死人。

从头至尾谢浚给谢竟留下的消息,也就只有“宣室”与“天子”。

谢浚当年走的是一条相当光明顺遂的坦途,出身决定了他的人生,如他祖父、父亲和被赐婚前的谢竟一般,早被严丝合缝地规划好,按部就班平步青云,每一脚都踏在世俗许可、主流瞩目之下。

若非突遭变故,宣室这种不光彩的前朝鹰犬,本不会和他产生丝毫交集。

飞光在谢浚手中,那么陆令从对此是否知情?谢浚寄身宣室,其中又是否有萧遥相助?

谢竟抿着唇,锁紧眉尖默默琢磨着,回忆着他回京以来与两人分别的交流,推测他们是否有哪一点行迹、哪一句言语,或对此有所暗示。

可他和陆令从说过的话太多、太杂,若当时没抓住异样,让他硬生生回想只怕不可能;倒是萧遥,他们拢共只见过寥寥数面……

谢竟忽然想到,当日宣室在王俶书房内找到那张仿照他笔迹的字条,萧遥在将字条交给他后,曾欲言又止,对他说确有一事不曾告知他,但是来日方长,“待到该说的时候,我再说与王妃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