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嗯”了一声,知道他能把这话说出来就是已经慢慢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便只道:“钟兆已死,传递字条的人尚在幕后,暂且不提。但王家在当年事中的角色,如今是板上钉钉了。你当时说第一步要证实,现在证了,下一步呢?”
谢竟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走神了半晌,才道:“王家这些年炙手可热,风头无两,首当其冲受创的便是江南众侨望士族。旧门阀们坐看一家独大,还轮不上管皇帝站哪一队,自家的土地产业就先被挤了又挤,心里自然憋着这一口气。”
顿了顿,他又说:“再有就是如李家、吴家这样靠经商发家的新贵,就算在朝中有人为官也是位卑言轻,大多还跟你这个眼中钉的昭王殿下交好,被士族大姓死死压了一头不说,打点关系的银子水一样送出去,却时不时还要被嘲上一嘴‘末流’。有财无势,钱权不匹,他们想要改换局面的心,是更迫切的。”
“最后也是最根底的,”他手向下指了指,“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俶实在是极聪明的,他早深知这一点,因此没有敛财敛到百姓头上,就算有,也不到激起民愤的地步。以黎民为子玩弄权术是最难把握那个度的,一旦民怨沸腾,覆的舟就不仅仅是王家,而是你大齐的江山了。”
陆令从颔首同意,又道:“旧士族、新贵和百姓还只是三颗子,想要将王氏‘围’死,尚欠一子。”
谢竟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极低地喃喃道:“漠北。”
陆令从静了一会儿,正准备将陆令真自请和亲的打算告知谢竟,一垂眼,却发现谢竟已经悄没声儿地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地瞧了半晌,俯身从肋下把谢竟往上抱了抱,让人贴在他怀里睡。
等了有几盏茶功夫,陆令从忽听身侧短促清脆的一声尖叫,条件反射地去按腰后短刀,转脸看声源处,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惊慌地捂着嘴,站在门边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们两人。
陆令从迟疑片刻:“……崔二小姐?”
姑娘迟缓地点了点头,局促地避过身去,支吾说不出话。陆令从一看本来就假的事情直接被撞破更是假上加假,索性直截了当解释:
“多有冒犯,不过你也看到了……不对,你不认得他,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昭王妃,虽然被废了没名分但原来的现在的以后的昭王妃都是他,所以……”
说罢又忍不住皱眉添道:“而且我儿子都快和你一般大了,崔夫人怎么想的。”
货真价实的“崔二小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我晓得我晓得,姑母对我说了‘相看’只是幌子,今日是有正事与殿下商议。只是她让我先上楼,我没来过此地,绕迷了路进错了门,冲撞了殿下与王妃,实在失礼。”
陆令从并不相信她这套说辞,他极度怀疑根本就是崔淑世一早猜到他和谢竟要瞅准这个机会见面,故意给侄女儿指了错路,先来敲个警钟,免得等会儿彼此尴尬。
他只能示意无妨,请小姑娘先到珠帘后暂坐,心里默念崔夫人快快上来罢,无奈间忽闻怀中闷闷一声笑,就见谢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半眯着惺忪的眼,正狡黠地瞧着他乐。
陆令从正要压低了声音去叱他,谢竟却不给机会,一仰脸在他下颌处亲了一口,亲完脸一埋,又万事大吉地假寐去了。
十四.一
回忆
对于长在北国的谢竟来说,京城的夏天的确是长了一些,但总归也有过尽的一天。过了九月后他彻底不需要再去临海殿,倒不是因为身形变化渐渐明显,已经没法轻易被衣裳遮掩住,而是因为秦太医某次来王府号过脉,转头回宫直接向皇帝禀明,说昭王妃怀的十有八九是位皇孙。
谢竟没有什么“酸儿辣女”的症状,他本来不是很爱吃酸也不是很爱吃辣,他只是没想到这种事居然能靠望闻问切得知。
他问银绸,准么,银绸犹豫一下,点点头说差不离,其实三四个月上就能诊出来的,等到现在才说,是为了保证在向天子复命时万无一失。
这小皇孙无论嫡庶,但凡居长,身份总是金贵,如今又知是个男孩,宫里的看重自然更不比寻常。黄金有价玉无价,金宝贝一下变成了玉宝贝,未落地便成了朝野议论的焦点,料想来日出世,更难轻易走出风口浪尖。
谢竟自己又另有思虑,男孩的话,可以嗣位继产,他就不必那么绞尽脑汁为他攒私房钱,宫中也没有正当借口以“传宗接代”为由往王府塞人。但与此同时,若他真有离开的那一天……想要带孩子走,怕是几乎不可能了。
这是他在金陵度过的第二个秋。天穹极高极远,缎子般柔滑的蓝,一丝云也没有,日头暖融融地倒下来,吹来的风却是微凉的,风里送来甜而醉腻的桂香,引诱人终老此乡。
王府中的侍女会趁天气晴好的时候晒夏衣,过后就要收进箱底,来年五月再穿了,因此必得晾得干透。后院地方不够大,女孩们便嬉笑着跑到花厅,半是央告半是要求地请谢竟把花园借给她们使使。
她们中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这位小王妃,在彼此同处一个屋檐下数月之后。哪怕年初他刚进门时,里里外外有过不少嘀咕,到此时也全都化为了真心的亲近。
他的脾气不算顶好,性子上来倒也不折腾旁人,只是爱跟自己较劲。可行事却最是爽利,举止进退,没有一样不是游刃有余。更难得的是他会玩也爱玩,闲时带她们斗百草行酒令占花名,王府有客时,射覆投壶双陆六博,凡此种种无所不精,殿下那帮朋友加起来也玩不过王妃一个人。
果然此时开口相求,谢竟便问:“你们往年都是怎么晒?”
为首的道:“左不过是在石上、亭里铺了,又不像院里可以架衣杆,图个地方宽敞罢了。”
谢竟一撑桌角轻盈地下了坐榻,边步履如风往外走边吩咐道:“带上细绳板凳,咱们园里去。”
于是一群莺莺燕燕簇拥着他,浩浩荡荡,各自捧了如山的锦衣绣裙,在花园中忙了小半个午后。昭王府的下人衣裳没有统一的制式,也不存在哪个丫鬟穿得入时出挑了些惹得主母不快的问题,女孩们一向是在积蓄负担得起的前提下,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
因此到陆令从一路寻来时,看到的便是满园斑斓,浮翠流丹,少女喜着秾艳颜色,夏衣质地大多既透又薄,轻盈地彼此摩肩接踵,化成一片云蒸霞蔚。
谢竟坐在秋千上晃悠着,一只鞋趿拉在脚上另一只落在三尺开外,脸颊因为行动生汗而微微泛红。见他来了,便有些雀跃地指着不远处繁盛的金桂树,向他道:“你瞧树底下。”
陆令从依言看去,树下铺着几大块还未剪裁的衣料,上面如新蒸的小米饭般落满了桂花的“遗骸”,织成条崭新而稚黄的鹅羽毯子。
“她们说是接住留着做桂花糕用的。”
陆令从点点头表示肯定:“羊毛出在羊身上,家里有现成的,难道还去市上买?”
他说着走开几步,把谢竟的鞋捡回来,弯腰给他穿上,在旁侧另一个空着的秋千上也坐下来。但他比谢竟高些,足尖能擦着地稳住身体,于是就趁住劲伸了个懒腰,有点惬意地松了松脖子。
谢竟偏过头看他,明明懒散得没筋没骨,可瞧上去偏偏就是说不出的英隽风流。察觉到被注视,陆令从用鼻音发出一个表示疑问的“嗯?”,谢竟便垂下眼,道:“这是座好园子。”
陆令从似乎有些惊讶他会有此一语,问:“你喜欢吗?”
谢竟想了想:“有一点。”
陆令从便有些得意地笑了:“昭王府的秋天,就算是放眼整座金陵城,也没有几个地方比得上。”
谢竟却摇头,认真道:“昭王府的一年四季,都没有几个地方比得上。”
陆令从叫他直球打得一愣,顿了顿:“不是这个话罢,夏天的时候是谁一点就炸,刺猬似的,戳一下还扎手?”
谢竟不以为然:“那我不管,你昭王府既给刺猬造了个窝儿,难道还不许刺猬睡了?扎不扎手的,刺猬又没去招惹你,你做什么非要戳人家?”
陆令从失笑,半眯了眼咋舌摇头,谢竟不忿地质问“笑什么”,他便如实回答:“笑你可爱。”
谢竟第一次听到这样两个字从陆令从口中说出来,并且形容对象还是他自己,一时有点恍惚,只是木然地“哦”了一声。
陆令从没有注意到他的走神,脚底轻轻一碰,小幅度地荡起来:“早几个月秦太医私下找我,说你那时思绪不宁、心内郁结,长此以往恐对身体无益,要我得空多劝慰你。我发了这些日子的愁,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怕你出什么差池,家里上下岂不难捱?”
“家里”这个代称十分模糊,谢竟没法拿准意思,但据他的推测,陆令从应该是统称昭王府、乌衣巷、鸣鸾殿这三处最关系密切也最为亲近的“家”。
“不说不吉利的,”他接道,“总之,你现在能喜欢这个家,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