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宴江垂下头,远远地绕开。

路边某户人家这些天给鸡圈搭了个棚,多余的竹条现下还未清理,胡乱搭在屋前,其他人家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他路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明明村中景象半点都没有变,却直觉有什么氛围不太一样了,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灾难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到家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推门。然而破烂的木门打开时,宴江还是被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抬头看看,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泥浆混着茅草砌出来的墙体,红的黄的泥浆补丁打得东一块西一块,整间草屋在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中变得丑陋不堪,让人怀疑一场大风就能将它吹塌。

而屋内却已经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空间,石的地砖,漆的墙面,瓦的屋顶。

家具尽数都变成了奢华贵气的物件,满屋子金光闪闪、珠光宝气。宴江匆匆扫了一眼,所见之物哪一样都能抵他一辈子的吃穿。

第一反应便是做贼似的赶紧进屋,反身将门合上。

在门口放下书篓,穿过小厅,绕过卧房门口的花鸟四牒屏。果然见到自己房中也是彻头彻尾的大变样,一架宽大的桑木床替代了原本用几条长木板搭成的破台,外挂蛟纱围幔,内铺丝绸被枕,就连挂帘子的小勾都镶了珠宝。

黄昏的日光下,鬼王慵懒地靠在床头,打量着手中的画卷,听见书生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大人」,才慢悠悠地望向门口:“你这屋子未免太破,难为本座要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实在委屈。”

宴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时崤勾勾手指,他便像只小狗似的乖乖被对方唤近床边。

唯一该庆幸的,是这鬼王作为阴邪之物,还维持着基本的人样,不至于太过吓人。

宴江紧张得忍不住胡思乱想。

“你可认得此物?”时崤颠颠手中的画卷,懒声问。

宴江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余光突然瞄见脚踏上散落的好几页发黄的纸张,一个激灵,才想起这是自己藏在床板下的东西,原本应该严严实实地裹了许多层牛皮纸的,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

父亲临终前什么都未提,特意嘱咐了要好生保管这副画卷,来日功成名就,应挂在宴氏祠堂中与高祖并列供奉,继续传给子孙后代。

宴江猛地抬头。

“怎么?你没见过?”鬼王扯了扯面皮,做出一张阴森的笑脸。

见书生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没有答话,也不生气,屋子抽开外头的系绳,朝着人类缓缓展开已经发黄的画卷。

宴江瞪大了眼睛看着鬼王的动作。他的确是没见过的,因为父亲从来都不允许。

原来是一副人像。

画中人一头黑发高高束起,嘴角含了半抹笑意,半侧着脸看向远处雪山,露出线条漂亮的鼻梁与下颚线,身着一袭戎装,长枪上的红缨迎着风轻轻飘扬,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看得出画师是用了心在作画,仅用最简单的勾勒,便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即使经年后画纸已经点点泛黄,也带不走画中人半点色彩。

宴江目光死死盯着画卷,脚下却是一软,重重跪倒,膝盖嗑在桑木床的脚踏上,发出一声巨响。

那画中之人……竟与自己眼前鬼王生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画中那双眼珠还是正常的黑白,看起来还是个鲜活的人,而非如今眼前的死魂。

“你们宴家倒是令本座大开眼界。”时崤将画转回自己眼前,饶有兴趣地来回端详,好似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本座还记得当年这幅画可是宴淮之亲手所作,后来他也是用这双手,将我害死在离家千万里地的北国边界。”

宴淮之是宴江往上数不知道多少辈的老祖宗,排在宴氏族谱第一页第一位,据说从前是朝堂上的大官。

“留下这副画卷,是想提醒宴家子子孙孙,自家祖先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吗?”

宴江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的恐慌与震惊,不可思议地抬头对上时崤的目光。

【小书生闻起来有点好吃】

“罢了,本座现在没空去算这些陈年旧账。”

时崤随手将画卷扔进宴江怀里。下了床,径直路过宴江身旁,带着一身冰冷的温度,长发无风而动,发尾勾起床头的发带,在鬼王脑后捆成一束利落的马尾,便与画中将军更贴合了一分。

宴江抱着画卷的手臂在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腿软得差点站不住,踉跄了一下,才跟在他身后出了卧房。

黄昏结束了,又是一个夜晚。被鬼王修整过的厅里,四个墙角都嵌了通透漂亮的珠子,每一颗都是拳头大小,在夜色里发散冷光,将整个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书生看也不是,问也不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慌乱地想着父母留下来的一应家具。

却不知道时崤背对着他,正无声嗤笑。

他放进人类身体里的那抹鬼气。除了跟踪之外,也能感知到人类的所有想法与情绪,时崤本以为会窥见到贪财之意,倒没想到这书生由内而外都一致的窝囊。

笑过之后,心情也舒爽极了,想宴淮之那样利益至上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代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会不会气到诈尸。

他在桌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褐色纸包看了一眼,纸里包着的是一块不太好看的白糖米糕边角。宴江便露出了十分不安的神情,脚下挪了小半步:“大人……”

那是他仅剩的钱能够买得起的吃食,今日唯一的一顿。

时崤闻声转头。

这会儿书生这张寡淡的脸看起来倒没有那么讨人厌了,许是这几日又是生病又是奔波,面色有些憔悴。鬼王突然就起了恶劣的兴致,想要逗一逗这个人类,站起来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知道鬼吃什么吗?”

人类一惊,缩起脖子摇了摇头。

“不、不知道。”

“本座可看不上你吃的猪糠。”时崤遗憾地摇摇头。凑近书生,他一只手扶上对方僵硬的肩膀,凑近对方耳朵边上,往里吹了一口凉气,声音又轻又慢,“鬼吃的是……活人。”

吓得宴江怪叫一声,急忙往后退,又踩到自己的下摆,差点摔倒在地。

时崤好心托了他一把:“骗你的,本座不需要进食。”

这才勉强站稳。

宴江现在是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像惊弓之鸟,心脏砰砰直跳,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没胆子,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沉默,活像受了气的小媳妇,而鬼王则是那个恶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