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他就这么囫囵地睡了过去。不知外头光景,也不知承德守到何时才黯然离去。

仙君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只是他实在太累了,神魂似乎回到了人间时的脆弱模样,空空荡荡、慌张无措,只得借睡眠去逃避眼前无法接受的事实。

不是很安稳,但好在无梦侵扰。

再醒来的时候,脖子四肢都已经蜷到发麻,浮泽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目,是清池居简约淡色的顶,还是那般清冷的模样。

很熟悉。

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睡得太久了,身体软绵绵的,暂时还调动不起太多力气。

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想起来,那儿的琉璃青瓦,平日里映照清池水光,总亮得耀眼,今日却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灰,其间似有一点黑色污渍,碍眼异常。

“时某卑贱,见过浮泽仙君。”座下骤然传来低沉男声。

就好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刺破浮泽混混沌沌、还未完全清醒的魂,迅猛地斩下他半边游神,再强行将之从虚空中拉回躯体。

他极慢极缓地转头,目光从瓦顶,移到座下。

在一汪澄澈的清池的映照下,黑色是何等的突兀,不由分说地,直直扎进仙君看惯了素色的眼中。挽袖,撩摆,屈膝,那抹黑色朝高座端正跪下,头颅深深地伏了下去,脑后发束自然垂落,发尾越过肩头,扫上冰冷光滑的地砖。

是时崤。

行的,是面见天帝都未曾行过的跪伏礼。

只不过,这个礼最终没有完成,在额头嗑上地面的前一刻,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神越过案台,越过山川河流,越过三界隔断,与高座上的浮泽遥遥对上。

那是一个,捕猎者锁定猎物的眼神,炽热、贪婪、势在必得。

四十二

【“抓到了,本座的阿浮。”】

尖叫惊呼堵在胸前,浮泽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回声落下后,清池居便陷入了凝滞,就连池面也能读懂气氛的紧张,变得死水一般平静。

好半晌,才有一声轻笑打破死寂。

时崤垂下眼,再跪直起身的时候,脸上所有危险与阴郁都已经稳妥藏好,变成和煦有礼的淡笑。

这一回,换上了认认真真的躬身抱手,“时某有眼不识仙君,在人间时多有冒犯,特此,前来向仙君请罪。”

挑不出错的场面话。只是放在鬼王这样一个嚣张桀骜的鬼身上,便显出万分的诡异来。

但也恰恰是这种诡异,叫浮泽猛然从惊慌中惊醒,抓到一抹清明他好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已经不是人间,自己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弱书生了。这里是仙界,他是仙君,他有足以自保的仙法……

神清,则气明。渐渐有新鲜空气破开窒息感,涌入到胸膛之中,他发麻的四肢也随之慢慢找回了知觉。

浮泽抬手,将右手搭上主座的椅背边缘借力,艰难地撑起身体,宽大袖摆便止不住地往下掉,露出白花花的一截手腕。

他不大适应地在主座上坐正起来,理理发丝,够不上威严,但好歹算是体面了些。

“你……”浮泽试着开口,声音尚还带着一点初醒的哑,“是如何,进到清居来的?”

“天帝体恤时某愧疚难安之心,特派天兵引领,才得登门拜访。”

“天兵何在?”

时崤诚恳回答:“大概……在门外把守。”

这是实话,毕竟鬼王没有必要在仙界说这种拙劣的谎言。浮泽稍稍放出神识去探,便知自己仙居大门两步远之外确有两位天兵守岗。

说是说引路与保护,可时崤武力几何,又何须普通天兵保护?只不过他带着一任鬼府之王的身份,天帝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放心由他在仙界各处随意走动,故派天兵监视罢了。

而这两名天兵,间接的,也算为浮泽提供了多一层的保护。

浮泽放在案台之下握紧成拳的手稍松。

强作出淡然的模样,别开眼,避开时崤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言重了,鬼王押审战犯多有劳累,实在不必在小仙这里浪费时间。”

这是在回应鬼王一开始所说的「请罪」。不知是紧张到忘了,还是有意忽略,他甚至没叫对方起身,就直接开口想要赶客:“过往云烟,无需纠结,鬼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时崤便在原地跪得安然。

他的神色没有显出半点不适。反倒还有闲心做戏,眉尾垂下,摆出拙劣的苦恼姿态:“虽身份有变,但到底是你我之间亲身经历,如何能当过往云烟?”

话里的内容已经有些冒犯,冒犯者却割裂地摆出一脸真诚。他不着痕迹地往前膝行了一步,微微垂头,额发在脸上投出几道阴影,语气也瞬间变得低落黯然:“此行原就是为请罪,若无法求得浮泽仙君宽谅,时某永世难安。”

“……”浮泽沉默。

性格使然,他向来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往来应对的场面,明知眼前鬼王本质狡诈邪祟,却还是会在短暂的失神中,被其构造出来的表象所迷惑。

半晌,才避重就轻地答:“人间得以化解此劫,小仙已觉圆满。”

他没有那个定力去与时崤对视,目光无处着落,只能虚无缥缈地暂靠在案台。

自然地,也就没法发现,堂下的黑影正在悄然挪动,以膝为履,一小步、又一小步地朝着主座靠近。

“仙君之意,可是早已原谅时某的所作所为?”那鬼语调上扬,略带惊喜。

与其说是追问,在浮泽这里,更像是一种咄咄逼人的质问,搅得他发乱发慌。

原谅?何来原谅一说?他本是江流,是仙君,根本就没有诸如仇恨、愤怒这类情绪,时崤给他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与酸涩,人间那段记忆,永远是他避之不及却又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没有办法坦然大方地说出「原谅」二字,更没有办法轻飘飘地对那段经历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