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是无比熟悉,是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所有恐惧的开端。

心跳漏了好几拍,宴江猛地睁开了双眼,就看见五步远之外,果真伫立着那具恐怖僵硬的无头男尸,持着锣,身体正正面对床的方向。

顿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恐惧才传递到四肢去,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卷着被子往反方向躲。

像鬼王一直在眼前的,反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很怕了。但这男尸血淋淋的断颈不同,男尸伴随着的记忆,是宴江曾以为看见了生的希望,却再度被打入绝望的困境,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其实,这无头男尸并非厉鬼,反而是时崤的左右手,名为康沅。

康沅还活着的时候,原是前前朝的忠烈文臣。因为死于被昏君杀头,故而死后鬼魂也一直维持着头身分离的状态。

原本头倒是在的,后来他嫌那头时不时就要滚落,实在累赘,左右也不影响行动,干脆就不带了,寻了一柄鬼锣代替他说话。鬼府事变那一夜,正是他将重伤的鬼王护送到人间来的。

今夜月圆,康沅趁着鬼门大开的时机,躲过假鬼主圭风的监视偷溜到人间来,给真正的鬼府之王汇报这一月来的情况。

正说着呢,就被人类一声惨叫打断,主仆俩人都愣了一下,时崤回头一看,就见方才还好好睡着的书生整个人都缩到了墙角,将自己牢牢裹在被子中,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

康沅也「看」见了,思考了一下,迟疑地敲了敲锣:“您的人类仆从好像是在怕我。”

宴江听不懂,还以为是索命的警告,锣声一下下敲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好像要把他脆弱的魂都给敲散了。

时崤本没有什么兴趣打算理睬。

正打算转回头与康沅继续说事,眼角却瞄见宴江的魂魄随着情绪激动而变得越发不稳,那本就不多的魂气又被抖散掉一点。

一想到精心养出来的食物就这么糟蹋了,未免觉得可惜,便顺势坐到床边上,伸手拍了拍被子:“本座的属下,你那么怕做什么?”

同时驱动埋在人类体内的鬼气,准备直接将他弄晕。

只是还没来得及,下一瞬间,人类已经裹着被子一头撞到他的身上,他伸手阻住差点滚下床榻的身体,姿势就变得有点像是拥抱。

低头看去,人类已是有点神志不清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酒醉未醒,抓到一个实物,便不管不顾地紧紧攥住抱住。

他好像压根不知道自己抱的是鬼王。仅仅只是人类恐惧时的本能,想将自己躲进什么里头,好从总汲取到些安全感。

时崤一时无言。

平日里见到他恨不得躲到墙角去的懦弱书生,此刻居然一手紧紧攀着他的肩头,一手攥紧他的衣袖,将泪湿的脸埋进他的胸前,真真是一个奇观。换了别的谁,哪怕是时崤在鬼府从小养大的那只三头犬,都是不敢与鬼王如此亲密的。

康沅默默在心里训斥人类的胆大包天。

却见自己铁血无情的主上,堂堂鬼府之王,低头嗅了嗅人类身上的味道后,就这么放任对方扒在自己身上。

得亏他今日没有带着自己的头出门,否则此时表情怕是怪异得很。

被这一打断,主仆俩也没有再聊下去的想法了,匆匆交流过剩下的事情后,康沅拎着那面罪魁祸首的小铜锣,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草屋里。

时崤这才放开方才捂住人类耳朵的手。低头又嗅了嗅,还好,剩下的九分魂气好歹还是保住了。

但因着魂魄不太稳的缘故,今日书生身上香气格外的浓烈,环绕在两人周身,迟迟没有散去。

时崤深吸了好几口,觉得鬼气又隐隐躁动起来了,干脆从自己胸前挖出书生泪湿的脸,强行勾着他抬起头来。

倒是还行,泪痕在白净的脸上也不丑,没有头一次见那么狼狈,鼻尖和眼尾红得厉害,比起以往的唯唯诺诺的不起眼,多了一丝灵动的艳色。

鬼是不受人间道德条律约束的。

时崤没有什么犹豫,直接低下头去,用唇贴上了书生微微张开的嘴。舌头轻巧地探进去,轻轻一勾,鲜美的魂气就混着酒香滑过喉咙,被他吞食入腹。

书生僵硬的身体随之软了下来。

鬼王却不放手,明明已经吃下魂气,还是意犹未尽地在书生口中舔舐了好一会儿,舌头如同一尾冰冷的蛇,带着威胁和毒性,在人类最柔软的口腔中游走,将宴江口中独特的香气尽数搜刮一遍。

末了,察觉到书生快要窒息,才舔舔嘴唇退开来。

之前取魂气根本不曾用到这种方式,只是时崤今夜突然兴起,有了这样的想法,就直接执行了。或许是书生身上的魂香、酒香,与独特的淡淡墨香混在一起的味道格外好闻,又或许看见杀身仇人的后代只能缩在自己怀中寻求庇护的样子实在有趣。

时崤捏了捏书生泪湿的脸。

眸中红光一闪,放出一缕鬼气,怀中无意识抽噎的人类终于彻底忘掉了恐惧,重新回到沉沉的睡眠中去。

十一

【“你这不解风情的书呆子。”】

一人一鬼之间相处的模式似乎发生了某种失衡。具体来说,大抵是鬼王的态度隐约变了。

宴江也说不清楚其间原由。他其实记不太清那一夜发生什么了,那时醉了酒,只记得自己半夜见了鬼,慌不择路的时候撞到鬼王身上,对方还拉了自己一把,之后记忆就中断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好好地躺在大床里侧,鬼王面无表情地靠在外侧床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大多数时候,鬼王还是那个惹不起的鬼王,宴江依然是那个每日为了活命而担惊受怕的苦命书生,非要说的话,改变的地方就是更常把书生叫到面前来逗一逗,今日要宴江给他画一幅扇面,明日要宴江帮他修剪指甲,有时见他回到家来满头大汗,还会放出一团黑雾去,猝不及防把人冻得一哆嗦。

诸如此类,倒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宴江起先是极为惶恐的,动不动就要腿软,好一段日子才慢慢习惯他的作弄。

偶尔也会闲谈几句,大多数是时崤问,宴江乖乖作答。但是时崤带着故意为难的心思,总会问出诸如「宴淮之连朝中大将都敢杀害,为何会有你这样窝囊的后代」之类的问题,莫说宴江不知道。

哪怕知道,又哪里敢胡乱编排先人的不是?这时面上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的表情,垂着眼睛、嘴唇抿紧,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他长得好,可惜平日里表情总是木讷呆板,埋没了他的五官。唯有这个时候,才会显出一点鲜活来,时崤觉得看起来好看多了,就更爱捉弄他。

以至于明明是在说自己杀身仇家的事情,竟没有半点耿耿于怀,反而乐此不疲地。

宴江只当对方有意挑刺,更加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到了夜里,卧房中几颗夜明珠依然尽职尽责地散发朦胧光线。与前头数日一样,他只着中衣,带着一身沐浴完的清冽味道,双膝跪在脚踏上,朝坐在床边上的鬼王仰起脖子,乖得不行。

时崤逗宠物似的伸手过去拍拍他的头。手掌顺着散落的发滑到他的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