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棠不得不诚实地说:“我那天要飞去摩尔曼斯克谈事。”
那边安静了?几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以为?对方要挂电话了?,却没想下一秒又听他轻巧地说:“抱歉,刚才在看?日程。正巧我和朋友们也准备去那里玩。既然都在一个地方,我请你吃个饭吧,你具体?哪天有空?”
燕棠觉得这实在是很巧。
她眉头皱起,转念又想摩尔曼斯克的?九月正好是看?极光的?好时?候,许多?人都选择这个时?候过去旅游,似乎也不奇怪。
于是这顿饭就这么定了?下来。
燕棠本科时?在莫斯科交换,最远只去过一次圣彼得堡,其余时?间全部在图书馆埋首苦学俄语。
那时?她没见过太多?东西,对更远的?地方有种天然的?恐惧感,但这玩意儿纯粹就是一个祛魅的?过程。她在大四那年跟着宋郁飞来飞去,发现出远门也不过如此。
这两?年居住在莫斯科,燕棠开始独自?去许多?地方游玩,去年刚去过一趟摩尔曼斯克,算是熟门熟路。
摩尔曼斯克在俄罗斯的?西北角落,位于北极圈内,往西是芬兰,往北就是北冰洋,北大西洋暖流淌过海岸,让这里成为?世?界知名的?不冻港。
这里是个旅游的?好地方,但因公出差来这里就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九月虽然不下雪,但是雨多?风大,燕棠坐的?是小型客机,抵达这天恰好碰上?降雨,临近降落时?颠簸了?好一阵,一出机场立刻冷到?想大叫。
塔季扬娜住在市区,两?人约在她家?见面,燕棠定了?离得最近的?一家?商务酒店,这晚就近找餐厅吃了?顿饭,捧着杯热茶在酒店房间里开始写?立项策划书。
前期找章叙慈和玛莎这两?位大编辑聊,只是碰了?下可行性,在基金会系统里完成了?立项登记,意味着各部门可以配合她进行一些初期工作。但项目真正开始,还得等策划书在基金会的?项目管理组审核通过。
基金会这些年相当于在中俄文化市场当中间人,一边对接译者和作者,另一边整合出版社资源,内部对接效率很高,是个很不错的?平台,但相应的?是要求也非常高,如果看?不到?销路,点子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燕棠列了?几位要预先谈合作意向的?作家?,为?首的?就是塔季扬娜。
她之前那本译作《苦月亮》就是塔季扬娜写?的?,在国内销量很好,也给燕棠带来一笔可观的?收益。如果她这次项目里包含的?作家?有国内的?销售作品先例,策划书过会概率会高很多?。
第二?天下午,燕棠带着自?己的?译作、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和最新版本的?策划书敲开了?塔季扬娜的?家?门。
尽管她们已经通过邮件联络多?次,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塔季扬娜有棕红色的头发和碧蓝色的眼睛,不笑时?有着斯拉夫人特有的?严肃,一笑起来就变得很随和。
“Yana。”她和燕棠拥抱了一下,“你的?样?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燕棠也笑了?,“你也是,真高兴能和你见面。”
和作家?打交道,尤其是和有个性的?作家?打交道,一定不能立刻谈正事,那显得太过功利。
燕棠在这上?面吃过亏,和塔季扬娜坐下来后没有着急,而是跟她漫无目的?地闲谈。
大概是早就通过文字神交,译者和作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共鸣感,两?人迅速地熟稔起来。
从旅游见闻聊到?文学作品,从俄罗斯历史聊到?美学风格,又从咖啡和茶的?口味聊到?睡过的?男人。
“你只有过一个?”塔季扬娜端着茶杯,眉毛扬起,“中国人?俄罗斯人?”
“中俄混血。”
燕棠把塔季扬娜的?作品都读完了?,对她直白的?风格毫不意外?,为?了?和她搞好关系,倒不介意提起以前的?事情。
“那你很有效率,我喜欢每个品种单独尝一次。”塔季扬娜笑着说:“他是做什?么的??不同职业的?男人也很不一样?。”
“是位格斗选手。”
塔季扬娜忽然用一种惊讶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给她又倒了?杯茶。
“谢谢。”
燕棠端起茶杯刚喝了?口茶,又听见塔季扬娜说:
“我最喜欢和有个性的?人打交道,比如像你这样?的?,小小的?身体?,核弹一样?的?能量。”
一口茶水入喉,还没来得及进入肚中,反把燕棠呛得昏天黑地。
塔季扬娜了?解《苦月亮》在中国的?销售情况,对燕棠和基金会都信得过,为?人相当爽快,直接给自?己的?代理商发了?消息。
还未谈及策划书一个字,合作意向就这么顺利地确定下来,剩下的?流程由?基金会的?法务部会牵头进行。
燕棠本来以为?和塔季扬娜的?沟通会至少持续两?天,毕竟作家?们对自?己作品的?各种权属都相当小心,还特意在摩尔曼斯克订了?两?晚的?住宿,和宋郁约好的?见面也定在第二?天晚上?。
事情提前顺利结束,她心里特别高兴,在晚上?把后续对接事项通过邮件发送给基金会负责部门,直接给自?己放个假,准备第二?天在摩尔曼斯克转一转。
燕棠上?次来摩尔曼斯克是在冬天,这座城市被风雪覆盖时?,白天是灰调,傍晚是蓝调,夜里就进入沉郁的?黑色。
街边的?房子常常是高饱和度的?蓝色和橙色,但重工业仍然是这座城市的?基调,高耸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更高的?灰白色建筑墙上?是带着红星盔帽的?战士画像。
在不冻港一旁的?高地上?,巨大无比的?阿廖沙纪念碑,像一道高大沉默,强悍坚毅的?卫士,从1974年开始伫立在这里,迎着巴伦支海上?飘来的?风雪,纪念着战争的?胜利。
燕棠在下午坐车抵达绿角,顺着高坡独自?走到?阿廖沙纪念碑边。
这里地势高,一眼就能看?见停泊在港湾处那艘黑白色的?列宁号核动力破冰船,往更远处眺望,能俯瞰整座城市。
摩尔曼斯克昼短夜长,下午三点多?已经天色将晚,天空是粉紫色的?。
她只身站在这里,周身所有事物都巨大无比,只有她的?身体?是小小一个,若是拉远了?看?,就是这壮阔画面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但燕棠却不觉得自?己渺小,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历久弥新的?英雄主义之中。
一阵风吹来,把她乌黑的?头发吹得在空中飞扬,也把不远处那叫着她名字的?声音吹到?了?她的?耳边。
燕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