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已经采集完毕,书僮手脚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没注意到一枝头的雪都落在他家少爷那颗金贵的脑袋上,就冲门口道:“奇怪,这一路上就没人拦你吗?我们少爷不见客!”
择一显然没认出这位是何方神圣,慕长渊哭笑不得,伸手拂去一脑袋的雪,道:“平日里说话没大没小,见到外人也这副德性,刚承了沈盟主的情你就赶人家走,不怕老天都看不下去?”
“?”
书僮听见“沈盟主”三个字,重新打量对方几眼,依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既没有弟子跟随,又不像其他仙尊浑身透着仙风道骨的气韵,更看不出是传说中的无情道半神。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慕长渊那双娇生惯养的手冻得通红,他呵了一口气,重新拢紧手炉,摩挲着上面的雕花,笑道:“那年仙盟大会你不是见过吗?”
书僮小脸一红,小声道:“那么多仙尊,我隔得远没注意到……”
魔尊毫不留情戳破道:“你是只顾着看薄欢了吧?”
当年合欢宗宗主一袭高开衩的旗袍,令多少凡人当场鼻血横流。
择一满脸通红,窘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魔尊大人报了方才的落雪之仇,心满意足道:“行了,赶紧先把本座酿酒的水存好,再出岔子以后闯祸没人给你撑腰。”
“是,少爷!”择一如获大赦,抱着细口玉壶拔腿就跑,一溜烟消失在小院中。
书僮离开后,沈琢才走到庭院中间,还未站定就不动声色地看向那盘残局。都说棋品如人品,下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激进、保守,患得患失或心术不正……这些都能在一盘棋里找出蛛丝马迹。
可等看清棋盘上横七竖八的黑白子后,他眼角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慕长渊疑惑地抬头,顺着沈琢的目光看去,恍然大悟道:“盟主也对五子棋感兴趣?”
沈琢冷冷道:“不感兴趣。”
怎么还发起脾气来了?慕长渊忍不住腹诽:仙盟的八千条规矩里,该不会不许自己跟自己下五子棋吧?
无情道的脾气,魔尊也算是经常领教了,片刻后,他寻思着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便假装无事发生,清了清嗓子,道:“盟主今日怎么有空来叙旧。”
沈琢平复神色,语气依然冷淡:“无旧可叙,过来看看你还有没有机会‘不治身亡’。”
小舅子的担忧完全有必要,沈琢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轮椅上的病弱美人,压迫感十足。
沉默蔓延开来,连山林间的风都像在这一瞬静止。换作普通凡人,早已被来自半神的威压震慑得坐不住了,偏偏慕长渊仿佛缺根筋似的,半点反应都没有。
魔尊就这么笑吟吟的,既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
并非慕长渊洗心革面立地成佛,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里养了三年伤,加上这段时间仙盟对慕晚萤和有照顾,总不能一醒来就跟人家盟主起冲突吧?
良久,就算沈琢再不愿意,也只能承认自己看不透对方。
半真半假也好,装疯卖傻也罢,能被称为“恶道之主”的,终归不是什么天真无邪之辈,其心思复杂程度远超想象,凶残嗜血的心魔不及他万分之一,最终连怎么死的都没搞清楚。
沈琢都看不透的人,或许这世间再没谁能看得透了,包括沈凌夕。
“你是不是在想,这么危险的人,不该再留他在世上?”
略带疲倦沙哑的懒散嗓音陡然唤回沈琢的神思,他并不掩饰:“是又如何。”
慕长渊笑道:“那为什么不动手?”
沈琢沉下脸:“你以为我不敢?”
话音刚落,只见眼前绯光一闪,院中的无情道灵力暴涨,树影剧烈摇晃,雪花纷散翻飞,可紧接着又像被按下暂停键一般,细长的血棠剑隔着一枚被吹落的花瓣抵在他咽喉处。
只需再进一分,娇嫩的花瓣连同苍白的皮肤都会被剑刺破。
无情道向来是能动手绝不吵吵,慕长渊却无动于衷,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你敢,但你想不明白一些事。”
他甚至有闲心调整一个舒服的坐姿,才接着说:“沈凌夕命中必有一情劫,渡过后才能封神,否则三界将大难临头,然而本座死里逃生,打破你对‘善恶殊途’的理解,所以你想不明白,杀了我,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沈琢哼道:“你们的事,我不想明白。”
慕长渊叹道:“沈琢,有一点你必须承认,身居高位久了容易产生执念,对任何不符合预期的事都耿耿于怀,这一点不仅影响你自己,也影响了从小以你为榜样的沈凌夕。”
剑尖前进一分刺破阻挡,温热鲜血顺着喉结流淌而下,沾染到裘衣雪白兽毛上,晕开成一朵绽放的红梅。
慕长渊眼角泪痣比血还鲜艳:“你亲手弑妻,格外想知道像本座这样无恶不作的魔物凭什么活下来,但沈琢你想过没有,不管本座用什么方法瞒天过海,都与你当年所面对的情形不同。”
“你做不到的事,本座做到了,仅此而已。”
被冰封多年的残酷记忆破冰而出,两道身影像重叠一般当灌满无情之力的一枪(剑)以摧枯拉朽之势刺出时,无情道修内心唯一的念头就是斩杀邪魔,可当完成致命一击后,他们同时意识到,死去的也是他们挚爱之人。
沈盟主对这个徒弟的情感一直都很复杂:早年他盼着沈凌夕别走自己的老路,可得知爱徒修炼之路畅通无阻,只要杀死一个魔修就能登峰造极时,沈琢的心态就发生了明显变化善恶殊途,这算什么阻碍和代价?
天道为何如此不公,偏偏要自己一无所有?!
到头来,沈凌夕的运气依然比他师父好,慕长渊终归活了下来。
沈琢脑子里嗡嗡作响,被回忆的大雪填满,过了许久才哑声说道:“仅此而已……连天道都敢算计,你就不怕凌夕的道心又因你有异……”
“怕,”微风吹起慕长渊乌黑的发丝,细雪融化,他容色淡然,坦诚道:“但不意味着这事有转圜的余地。”
沈琢愣住:“什么意思?”
“本座很早以前就发现沈凌夕有自毁倾向,他参不透道心的裂痕,不明白为什么天道要如此待他,并将一切归咎于……他当年错手杀了你。”
沈琢沉默不语。
他已从裴青野口中得知当年的事,并判断出并非沈凌夕动的手归魂枪是渡化之枪,大阿修罗的肉身都会灰飞烟灭,沈琢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不可能在必杀一击下还留着一口气。
当年他多半是因为忤逆天意,强行阻止沈凌夕封神而遭到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