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自《论语.宪问》。”林婵略想了想,笑道:“我教你,你仔细听着,一篇好的制艺、破题最关键,若是理解偏颇,后头便会差之千里。这里应以‘以仁决勇,知圣人之不尚勇也。’为破题。破题明确,绕其‘起讲’,仁而无勇,不可谓之仁,勇而无仁......” 她洋洒洒地讲了长段,看萧远眨巴眼儿,记得前首忘后尾,又精简成短句儿,萧远眉开眼笑,虽只记住大概,但足以应付爹爹。
“欺人亦是自欺,下次不可再犯。”
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萧远唬了一跳,随音望去,却是小叔叔走近,顿时头皮紧麻,连忙起身作揖,嗫嚅道:“不敢再有下次。”
其实小叔叔待他挺和气的,有时在父亲的书房巧碰到,若是不忙,还会指点他的学业......萧远心慌地想。
林婵前世见九爷的次数寥寥,且还多是背影,印象里他身材高大清梧,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敢多想,随在萧远侧后,搭手见礼。
萧云彰朝萧远道:“天色渐黑,怎还在这里流连不去?”他的语气尚温和,可萧远却听得如雷炸耳,连忙告辞,一溜烟地跑了。
林婵垂颈而立,不敢抬头,自顾瞟瞧他穿着黑面白底的官履,在心底丈量鞋型的长短,她想,他的脚还挺大的。
静候半晌,也未等到他只言片语,但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打量她,目光且灼灼,从脚看到发顶,再从发顶看到脚,林婵把脚往裙里缩了缩,颇不自在,抿抿唇先开口:“天色暗了,萧大人好留,容我先走一步。”
萧云彰语调温和:“你暂停留稍顷,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林婵悄松口气,不过几句话而已,却见他撩袍坐到石凳上,一口气又提上来,不像只说几句话的样子。
萧云彰抬眼恰与她惊诧的目光相碰,噙起嘴角:“你也可以坐下说话。”
林婵摇头,她认真道:“萧大人要问我甚麽呢?”
夕阳轻覆着她,半边脸颊似扑染了揉碎的金粉,衬得她两瓣嘴唇格外红润。
萧云彰问:“大夫人同你讲了罢....” 他顿了顿:“我们的婚事。”
林婵思忖他倒问得很直接呢,不由攥紧手里的帕子,小声低道:“我还要仔细考虑几日。”
萧云彰颌首“嗯”了一声:“婚姻大事,理当如此。”
林婵鼓起勇气说:“萧大人应是知道的,我此次携嫁妆至京入萧府,原是一门心思为与萧少爷婚约而来,如今阴差阳错,被大夫人劝说嫁您为妻。不晓萧大人是否甘愿娶我呢?”
萧云彰微微笑道:“自古缘份天注定,我素来不违天意。”
林婵听他这话儿莫楞两可,还是探不出心思,遂接着说:“我十二岁丧母,十三岁父亲续弦,继母次年诞下子嗣,父亲虽有奉禄,但家中过的并不宽裕,是以随来的嫁妆十分单薄,且只我孤身一人,并未有娘家人陪随,萧大人位高权重,若是传扬出去,恐是要遭人耻笑.......”
“这不难!”萧云彰打断她的话:“我来补贴你的嫁妆,至于陪随的夫人,更不用你来担忧。”
林婵怔了怔,怎麽说着说着,倒像她决定要嫁他了似的。
第拾章 自乱
林婵道:“萧大人先不忙,我还没决定呢!”
她看萧云彰笑着嗯了一声,不相信似的,便咬了咬唇:“是真的,我大可谁也不嫁,复返杭州去。”
萧云彰撩袍站起,若是无意嫁,岂会在这里与他多废话呢!朝堂纵横捭阖数年,她的这点心思,与他昭然若揭。
不过他也不太想把她惹急眼了。
树影筛起一缕晚风,朦胧了黄昏,也把萧云彰深邃的眸光柔和,他提议:“这里园阔林深易迷失其间,我送你回去。”
“离宿院不过数十步,我识的来路,不用烦劳萧大人。”林婵摇头不肯,两人在此相见已然惊世骇俗,再被谁瞧去,她的名声有损矣。
萧云彰想想,也没坚持,只道:“那你先去罢!”
林婵福身告辞,不过行了五六步,听得他在身后唤她,顿住回头莫名,萧云彰说:“你先前所吟那诗后两句,‘天下事’于你个女子太过沉重,不妨改为‘风与月’,‘明月已来’改为‘灯花闲落’,‘照’改为‘催’更为合宜。”又道:“还不快走!有人正往这边来!”
话音才落,就见她慌慌张张的,撩起裙摆一溜小跑地去了,他的嘴角不禁浮起笑意,略站了站,长随福安过来禀:“出府的轿子已备好!”
“走罢!”萧云彰淡道,径自走在前面,很快,斜阳的余晖洒照在他的肩膀上,染上一层浅浅的晕黄。
林婵才至廊前,就听见刘妈急眉燥眼在骂小眉,怎跟着小姐也能跟丢了,小眉分辨,是小姐让我先回的。刘妈听得更火起,抄起拂尘抽她,小姐让你回你就回?这是甚麽地方?阔门大府各房各院各色人儿,小姐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个闪失,我剥了你这丫头胚子的皮。
林婵挑起帘子,小眉恰遮着头仓皇跑过来,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背后,蹙眉道:“嬷嬷也说了,这里阔门大府各房各院各色人等,比不得杭州小家小户小门小院,又逢上退婚这桩事儿,外头没乱,我们倒自乱了阵脚,鸡飞狗跳的,是要让她们白瞧好戏麽!”
刘妈喉咙噎住,有些不敢置信,林姐儿还从没这样对她重话过,且当着小眉的面,她的脸往哪里搁,顿觉受辱,把拂尘往桌上一摔,流着眼泪道:“我是为谁操心为谁忙呢!若不是夫人身前将小姐托付,我......”她说不下去,一甩帘子出去了。
桌面搁着厨房送来的食盒子,林婵使唤小眉伺候自己喝了两口肉粥,窗外一团墨色,窸窸窣窣地作响,不是风声,是雨滴枝梢声。
她洗漱毕,歪在枕上看书,一页却迟迟未翻过,想起萧九爷把她那诗改了后两句,慵诉笑谈风与月,灯花闲落催人归。可她早已心死如灰,哪里有甚麽风月可以谈资呢。
嫁给萧九爷的好处,至少五年后的改朝换代,当新帝铲除旧党异己时,她和父亲的命总可以保全。
忽听院里一个婆子问:“林小姐在房里麽?”刘妈道:“在的,你有何事?”婆子道:“九爷命我送点心来。”刘妈道:“奇了,好端端的送甚麽点心?我家小姐不认得他!”那婆子笑道:“烦你就看我冒雨淋来的份上,给通传一声,林小姐她说不要,我再带回去!”刘妈道:“你略等等。”也不进房,隔着帘缝儿问:“小姐睡下了麽?九爷遣人送来点心。”稍顷,小眉出来,叫那婆子进房,刘妈也随一道进来。
林婵坐在桌前,婆子请安,再揭开胳臂上挎着的食盒,取出一碟还冒热气的榆钱糕,清甜的香味溢开来。
林婵有些疑惑,倒是好巧不巧......也不表,只笑道:“还烦你冒雨送来,替我谢过萧大人。”
婆子道:“这榆钱糕新蒸出来吃最好,待凉了味就会逊一些,所以刚出笼就急忙送来。”
“劳你费心。”林婵喊刘妈给赏钱。
刘妈晓得这是林姐儿给她梯子下,从袖笼里掏出钱来,婆子称谢接过,指着还有事儿要走,由小眉送她出去。
林婵拈起一块榆钱糕吃,比晨时乡人卖的要强很多,见刘妈斟了茶水放她手边,遂叹口气道:“你也吃罢!”
刘妈的眼眶一下红了。
李氏在老太太跟前端茶伺候时,听见丫鬟叫了声:“大老爷,九老爷!”门帘子打起,两个男子还穿着绛色朝服、前后脚走了进来。
老太太脸色不太好,命人搬来两把椅子摆在矮榻边,萧肃康和萧云彰撩袍而坐。
萧肃康看了一眼李氏,李氏对他斜眼睛,又朝老太太努嘴唇,他心下了然,笑道:“先给母亲报个喜,府中近日将有婚事操办,怕是要热闹好一阵子。”
老太太冷笑:“这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旻哥儿和林小姐嘛!”揣着明白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