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他也草草打量了一番,但很快便被人挤得头昏脑涨,今日便不同了,雪停云散,院中的积雪已经被扫在两边,露出青石板。炊烟冉冉升起,融化了烟囱屋瓦周围堆积的雪,各色食物的香气正弥漫出来。
环视一圈后,他便见到先生站在廊下,有时正大开大合地抡着手臂,有时又扎起马步左右摇摆,有时又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扭腰摆臀……那动作将林闻安生生钉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姚启钊扭头见到林闻安,对他招手:“明止,来,你先坐。”
林他便依言在廊子暖炉边便坐下了,看先生打罢整套……姑且称作拳法罢。看着那身影又扭腾了有半柱香光景,他才回屋拭汗更衣。
姚如意也端来了煨得稠糯的米粥、酥黄的炸捻头、卤鸡子儿、醋泡花生与腌菜心。
“二叔请用。”她舀了碗热粥递来。
林闻安抬手接过:“多谢。”
“二叔不必客气。”她下意识说着,习惯性的还抬眸想对他一笑,但又硬生生刹住了,最后便露出了个笑得半截又僵住的奇怪表情。
林闻安:“……”
吃过饭后,丛伯正好将还完好的生药材送了过来,丛伯虽名义上是仆人,但在林家已经几十年,与他便如亲人一般。丛伯人生性爱唠叨爱操心,送药过来前又把那车夫骂了一顿,之后才一样样与姚如意与姚启钊说每一味药有什么功效,该如何滋补。
他可惜得心都抽抽:“这些都是二郎托人四处搜罗来的,原来我记着先生好酒,平日里最爱小酌一杯,便还特意用鹿茸黄芪与人参泡了一缸子的好酒,正要带来与先生补身子的。都已经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带到汴京了,叫那该死的杀才砸在雪地里,真是气煞我也!”
睡了一觉,丛伯非但没有消气,还越想越气,骂道,“别叫我再遇上,我定要把他那俩不安分的招子都掏出来!”
姚启钊听了惋惜不已:“是啊,可惜了好酒啊!”
丛伯立刻摆摆手,十分豪气地道:“不妨事,回头我再去沽两坛子好酒来,与先生多泡几缸子吃!”
姚启钊一喜,刚要答应,就被姚如意瞪了一眼。
他悻悻地摆摆手,违背良心道:“不吃酒了,早不吃了,这酒…酒不中吃,我早不爱吃了。”
姚如意这才满意地低头继续帮丛伯收拾药材。
林闻安在旁留意到了,有些讶异。
先生好美酒,这是不知几十年的习惯了,早年他因喝酒脾胃受损,常会腹痛,也不是没有郎中劝他该戒戒酒了,但先生如何割舍得下,他也劝说过好几回,先生一直当耳旁风。
先前在抚州,丛伯准备要泡酒给先生,他也说不必了,但丛伯说:“这是药酒,是滋补身子用的,每日不必多,只需一小口,不仅不妨碍身子,还有益处呢!”抚州的郎中倒也说药酒有效,想着是丛伯一番心意,便带来了。
没想到谁劝都不听的先生,竟也会被孙女儿一个眼风制住。
给姚家的药材通通分门别类收拾好,之后,丛伯又将其他从抚州带来的各色土产也都取了过来。
昨日人太多,丛伯又没回来,便今日才得以送过来。
姚如意彻底看傻了,丛伯是昨日人散得差不多以后才一身狼狈地出现的,他虽然老,但身材却很结实,大冬天的,只穿得一身夹棉短打,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当时他雇的车上约莫垒了二十来个箱子,应当是他们带来的所有行李,今日却一口气就给姚爷爷抬了十余个过来了。
抚州与汴京天遥路远,山一程水一程的,林闻安千里迢迢回来一趟,自己与丛伯等仆从也就几箱子的衣物行李,却给姚家带了十几箱的东西。
除了补药,还有不少南边的布料皮毛、麻姑粉干、蜜桔酥、临川菜梗、麻姑茶……让她最是一愣的是,这里面还有一箱子女子的衣料、头花和胭脂,颜色大多都是鲜亮的粉白、绯红、鹅黄、葱绿,还有一匹满绣蜀锦,很多花色汴京城里皆不常见,是南边才有的,非常雅致时新的款式。
“都是叫我妹妹月月帮着挑的。女孩儿的东西讲究多,我跟她逛了会子,全都闹不懂。最后被月月赶回去了,说男人跟出来只会添乱。”林闻安提起妹妹,语气里有些无奈,再次看向她,“多年没见过你,我也拿不准这时的小姑娘都时兴什么,便都装上了。”
姚如意看着一箱子还专门留给原主的东西,蓦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呆呆地看了会子,心里有些难受,她垂首轻喃:“若是……早些就好了。”
林闻安没听清:“什么?”
姚如意却已抬起头来,摇摇头。
她从记忆中分析过原主的喜好,她虽总是一个人,但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啊,她心里也很喜欢鲜亮颜色的,只是性子本不愿意引人注目,最怕人家说嘴,加之家里也渐渐变得拮据起来,漂亮的小衣服哪个不昂贵呢?便总是穿得素淡灰朴。
“没什么。”她仰脸绽开浅笑,学着记忆里原主该有的模样,“谢谢二叔,我都很喜欢。”
林闻安便也只是颔首一笑。他年纪虽不大,但在林家辈分也长,从小就被只小几岁的叫小叔。这会子听姚如意一口一个二叔,起初也觉怪,今日听多了,竟也习惯了。
姚如意也将这些东西爱惜地寻了个干燥的地方放好了。
怪不了林闻安,昨日堂叔姚季过来,可怜巴巴地诉苦解释着姚爷爷是如何中风的,将过错都推给了那些不学无术的学生和四处传播流言的邓家。姚如意这才知晓,每年林闻安都会寄不少银钱给堂叔一家(起初直接随信寄给姚爷爷的钱全被爷爷花大价钱找人保镖原封退回抚州了),让他这个最亲近的亲族多多照料原主爷俩,甚至连林司曹一家也多有交托。
他只是姚爷爷的学生,本没有血缘关系,自己当初也受了伤,他已经做了他能为姚爷爷做的一切。
只怪这时车马太慢,书信太慢,也怪那些总是趋炎附势、踩低捧高的人……这些好意,原主永远永远,也收不到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才把林家送来的物什归置妥当。姚家地界窄小,着实有些物件没处安放,姚如意只好往小卖部存库存的吊柜里塞。
东西太多,林闻安与丛伯便也搭手往屋里搬。
一进那小铺子,丛伯便“哟呵”一声惊叹:“小娘子这铺子拾掇得真利落!活了把年纪,倒是头回见这般齐整的铺面,东西不少却丝毫不乱,一个人操持下来可不容易。”
林闻安也有些惊讶。昨日他没进来,只是在窗口遥遥看过一眼,知道里头货架整齐,但人走入其中,才更令人惊叹。记忆中堆满杂物的两间廊房竟然变成了这样透亮、齐整的小铺子。
姚如意听了忙谦逊道:“倒不全是我的功劳,也仗着请了个好木匠。”她顺道还帮那木匠介绍活计呢:“丛伯,你拉回来的那辆破骡车,倒不如请周榉木拾掇拾掇,再买头驴子,还能用呢。”
丛伯也笑道:“我昨日正这么想!家里的门轴也要重新上油,本就要找木匠来,正苦于多年没回来,不认得什么好匠人,这下好了,正好请姚小娘子帮衬,牵线搭桥。”
“他媳妇今儿就要来送货,等她来了,我便与丛伯说。”姚如意对丛伯笑着两边酒窝都出来了,甜丝丝的。
待放好东西,她一扭头看见林闻安,脸上那明朗的笑霎时又收了,又变回木讷腼腆的模样,飞快瞥他一眼,小声提议道:“二叔与丛伯晚间也来用饭吧?晚间我们烫羊蝎子锅子吃。”
林闻安沉默地站在旁边,心想,她莫不是厌憎我?为什么?他是……何时得罪了她?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窗口外头便来客人了,两张长了痦子、一模一样的脸探了进来,急哄哄地嚷嚷道:“姚小娘子!来十二根炙肉肠!”
姚如意便立刻将他抛下,赶忙过去招待了,一边热烤盘一边很熟稔地与他们攀谈:“咦,国子监冬日休沐七日,你们与你家郎君没回家吗?”
“哎呦别提了!小祖宗跟家里的大祖宗闹脾气,怎么都不肯回家呢。这两日我们也还在学馆里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