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弟弟费劲地挤过人群,先把竹签搁在炉子边上的小方桌上,一整把哗啦啦地插在大竹筒上,又返过身来,熟练地从桌下掏出个姜黄色的扎染碎花围裙来,往粗大的腰上一系,再顺手拿起另一只专门刷酱的毛笔,便也站到了那炉子后头,很守礼地与那姚小娘子隔了好几步远,帮着姚小娘子将烤好搁在簸箩里一样样按学子们的口味刷上酱,再递给人家。

顺带还抬手维持着秩序:

“都别挤!一个个来!这是你的,下一位!你要几根?哦,要饼啊,想切几块?切这么一块三角的十二文钱,这还贵啊?这饼里多少馅啊!还抹了杏酪呢!你去膳堂吃烧饼,一口能咬着馅么?大老爷们的,为了一文两文在这儿磨叽!十文钱不卖!不买就换下一位!”

“你呢,你要什么?要买肉脯?羊肉猪肉?没有牛肉的,谁家能吃上牛肉啊!羊肉四十八文一斤,来半斤还是四两?要五香还是茱萸的?两掺是吧?好嘞你等会我给你称去,你呢?你要啥?俩皂团是吧?带香不带?要桂花味的?两块四十文。”收了钱,把人送走了,孟博远还啧啧啧地嘀咕,“长得跟煤井里刚挖出来似的,还挺讲究,还要抹香的!”

孟庆元:“……”

完了,四弟这屁股只怕难保了!

他俩的爹最崇敬读书人,自己虽为商贾,却总将“你们日后万万不要像爹一样操持贱业”挂在嘴上。以前更是绝不允许他们兄弟二人沾手家里生意,便是旁的行当念头也不许有,宁可花银钱雇掌柜的来料理,也不肯教他们半点持家本事,只一味撵着哥俩回房里读书。

孟庆元踟蹰半晌,到底还是从人堆里挤过去,扯了扯孟博远的衣袖,低声问道:“你来帮工,爹晓得这事不?”

“给你,你要的四根。”“孟博远正忙不迭地招呼着食客,听见孟庆元这般问,眼底倏地闪过一丝讽意,却又转瞬即逝,复又跟平日里一般大大咧咧,肩头一耸道:“怎会不知?他赶我出门时便知了。对了,如今可不该叫你三哥了!孟大人,往后你便是家中独子,你家那孟员外早说要把我的名儿从族谱里划去。我催他早些办妥,别误了我立户的时辰我还不稀罕这孟姓呢!也不知此事可曾办好?孟大人,归家后劳烦替我这小民问上一声。”

孟庆元好似晴天霹雳:“什么?”

他不过是十几日没回家,弟弟都没啦?

姚如意在旁听了这孟家兄弟的话,亦是无奈,见孟庆元傻在那儿,便细细打量这孟员外口中跃过龙门的“龙子”生得端正周正,身量高挑,又满是书卷气,确是一表人才。

手里烤着肠,她轻声劝道:“小孟大人,您不如先归家,好好劝劝孟员外。为着些许小事,偏听偏信,这大雪天里拿藤条将亲儿子打出门去,这也太过分了……”

孟庆元一怔:“是打出来的?”

姚如意点头,便一边忙一边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

今儿个是国子监“堂考”的日子,这时的堂考,在姚如意看来,便如后世的“摸底考”一般,过几日又有与辟雍书院同步的“旬考”,说起来大约便是后世高校间的联考吧?故此日的考试格外要紧,散学都比往日晚了许多。

傍晚刚落雪时,姚如意与爷爷吃过鸡、洗了碗,灶房里的大炊饼也蒸好了。因着下雪,她便将姚爷爷、狗子咪子一股脑儿赶去被炉里取暖,唯有大黄不肯去,她便又把角门旁那破棉袄搭的狗窝拖了回来。

安顿好家里的人狗猫,她便开始备料做“中式烤披萨”。

宋时的炊饼就是后世的馒头,姚如意将蒸得雪白的大炊饼掰碎泡了水,打两个鸡蛋进去,双手捏揉得稀烂,直揉得湿软均匀、色泽金黄,撒上些盐,再反复揉匀,这一步主要是为了让饼皮烤出来有些滋味。

待馒头碎能成团,便在先前定制的平底饼铛烤盘上抹层油,将馒头鸡蛋团按捏成披萨饼胚的模样,边缘比中间略厚些,再用牙签在面上交叉着戳出一排排细孔,盖上锅盖,小火慢烤约摸半刻钟,直至底部微焦。

姚如意曾见街市上卖的 “炉饼”“胡饼”,皆是用这般宽底铁锅煎烤,便触类旁通,想着都是饼,自家的饼铛加锅盖指定也能烤披萨。

大约半刻钟开盖,先在烤好的饼皮上刷一层厚厚的面浆和杏酪。

面浆和杏酪都是姚如意在何氏兄妹家的酱园里进的货。想做披萨时,她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在自家铺子里的货柜前徘徊许久,挑了这两样来代替芝士。

面浆是用面粉和猪油炒制出来的面糊,再在里面加入盐、糖和香料,有些类似西式白酱,可以代替芝士的黏合,起到增稠作用。

杏酪有种杏仁的香气又带着点奶香味,奶甜奶甜的,单吃便已很好吃了,姚如意当初在何家兄妹酱园里尝的时候便惊为天人,清爽不腻。

至于铺在上面的披萨馅料,外婆以前是用玉米粒、豌豆粒、肉肠、洋葱有时候还会放肉松或者青椒,但是姚如意真不爱吃青椒的,总会叫外婆不要放。

玉米洋葱虽寻不着,但她铺子里有肉肠和“楼葱”,一种生得颇似洋葱的本土大胖葱头,闻起来也很辛辣,勉强可代替。

姚如意又从铺里的五谷杂粮中拣出香菇、栗子、胡萝卜、鸡肉丁。栗子蒸熟捣成泥,其余蔬菜鸡肉皆焯水切丁,努力还原披萨吃起来那种颗粒感、甜咸味与特殊的香气。

将这些馅料一层层铺好,最后再刷上厚厚的杏酪,便加盖焖烤,直至馅料熟透。也不过半刻钟,再开盖,这馒头改的披萨便成了!若在现代,用空气炸锅做起来更省事,想吃什么馅料便放什么,成品无论是口感还是卖相,都与披萨店的一般无二,方便得很。

以前治病到后期家中已没什么钱了,化疗完也会嘴馋想吃一口放纵餐,但化疗后反胃又吃不下多少,外婆就会用馒头这样给她做一小块披萨,自家做的便宜干净,又不浪费。

她第一次烤也没经验,用饼铛焖烤出来底部和饼皮边缘都太焦了些,卖相有些欠佳,香气却丝毫不减,尤其是杏酪与肉肠的香味混在一处,直引得家里那几只狗都站了起来!姚如意给姚爷爷分了一块,又给狗狗们分了些许,却不敢多给,生怕吃太咸了,狗咪们掉毛。

正想再烤几个,这会儿她也摸出些门道来:方才火候没把控好,火大了些,烤饼皮时中途也该铲一铲,省得焦底,起初油也要多抹些,第二次烤馅料前,更是要提前夹出一个煤饼来,让火更小些才是。

况且铺子里除了杏酪,还有豆酱、甜面酱、芝麻酱与梅子酱,肉类也能换,加鸡肉、羊肉便能烤出不同口味来。

她琢磨着,自己也吃了一块,把焦黑的部分揪掉,剩下的喷香!饼边焦脆,混着麦香奶香,中间软和浸着微甜的杏酪,被半裹在里头的肉肠又有咸香,咸鲜混着酪的浓,还有栗子和蘑菇的香气,真不错。

她便又在心中自恋地夸自己是厨神转世,正跃跃欲试想烤第二次,外头巷子里便响起了杀猪般的嚎叫。

惊得门边的大黄立时站起来,汪汪地吠叫不止。

大黄一叫,小狗咪们也跟着叫,一时狗吠与学狗叫的猫叫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因家里开了铺子,院门便没关,姚如意一扭头,只见孟博远惨叫着的身影一道烟似的从院门前掠过,后头紧跟着举着藤条喝骂不断的孟员外。

姚如意好奇,扒着门框,伸长脖子望去。然这才发现不单是自己,巷子里家家户户的窗呀门的,一瞬间全开了。就见隔壁俞家,俞婶子的圆脸也忙从门里探出来了,她头顶上又露着半张俞叔的瘦巴长脸,俞叔头顶上还站着几只鸟,也学人往外伸脖子瞧热闹呢。

俞婶子见了她,还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

姚如意也讪讪地笑了。

她先前还纳闷,她一个官宦家的女子,如今操持些商贾事,抛头露面的,邻里们怎的对她这般宽容,也从不说她什么闲话。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

自己在这巷子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新鲜人物!巷子里的人家哪家没这些家长里短?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各自有各自的坟头要哭,她不过退了婚卖些杂货又算得了什么?

大伙儿每日里能瞧的乐子可太多啦!

就这么一探头的功夫,孟家父子俩已经从纷扬大雪中飞过去了。不一会儿孟博远便跑到死胡同了,他不甘束手就擒,一个扭身,拼着要被亲爹狠狠打了一下,也要逃,这下又撒丫子折返回来。

孟员外被他遛得气喘如牛,脚步渐慢,最后只得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指着已经翻墙溜进林家的孟博远大骂:“逆子,有本事你以后别回家!”

孟博远“啪”地推开林家窗户,探出头来,梗着脖子回嘴:“不回就不回,谁稀罕!”

“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划掉!从此你不是我儿子!”

“划就划,你尽早划!谁不划谁孙子!”

孟员外气得往后一仰,最后被雕版坊赶来劝架的伙计们架着回了家。等孟员外一进孟家门,林家门就开了。孟博远跟做贼似的,回头朝偷偷接应他的小石头点了点头,便悄摸声地溜到姚家来了。